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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询南来北往的客 小镇上的“五湖四海” 2023年01月19日

张强 文 段涛 手绘

一年有四时,春夏秋冬,一个轮回;人生也有四时,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一个大轮回。一个人的一生,就是拥抱和迎接他的初心与出发,历经千山万水,睁开眼阅众人,最终历经回归和应验。俱往矣,人到中年,却要将最初的“人与事”找回来,圆一个“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的梦想。

准确地说,我要讲述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人与事”,或者时光流逝中与那年那月关联和延伸的细节。那十年,正好是我小学初中高中的十年——人生中记忆最清晰且最铭刻的年段。

准确地说,我所讲述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时光中,一条不到两公里街上的“人与事”。还达不到人海茫茫的景象和场面,小街上的事情也不是全部知晓,但街上的那些“外来人”,长相和口音,能记个八九不离十。那就把他们“找回来”吧——

伴随着1958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小小古镇三营迎来了一大批“五湖四海支宁人”。他们中有的是教师,有的是医生护士,还有卫校、电厂、地质水文队、林业站等单位操着各地口音的职员和家属子女。“五湖四海”之融汇,构成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三营镇独有的人居特色。

南头子,三营发电厂高耸的烟囱,是镇上最高的建筑标志,也是我们少年时代认知和仰望的“最高度”,能够攀爬上去是我们的奢望。后来电厂停产,烟囱等成为废弃的遗址。

三营电厂有一群从天津、山东调来的技工师傅,参与完成建厂、点火、发电、送电的所有环节,让三营成了一个“带电”的地方,令街上人们也都有“来电”的自豪感。技工团队中,有一位姓丑的师傅,是我们班同学丑谊他爸,镇子上的人们都叫他“丑师”。丑师的手风琴拉出了名,大人娃娃都爱看他拉到兴致处的“甩头发”。感觉到丑师和他拉出的琴声,就是小镇的“形象代言人”和“背景音乐”。除丑谊外,我们班唐宁生、闫世宏、赵卫军、毛海发、葛宝菊等也来自三营电厂。

与三营电厂毗邻的是固原地区卫生学校,没有考证过这所学校为啥建到三营了。我们班路晋军、王勇、张亚莉、张亚萍,就是卫校的子弟,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们的父亲都是卫校的班子成员、教学骨干,从山西、河北等地来到宁夏固原,工作生活在三营。

中街,聚集着三营贸易公司、派出所、法庭、理发馆、供销社、木器厂等。三营贸易公司被俗称为“贸司”,临街有个较大的商场,一头卖布匹、日用品、作业本、圆规等,另一头卖醋、调料、笤帚等。我用存下的零钱,从这个商场买过一回伊拉克蜜枣,那甜的滋味一辈子都在我的口齿上。中街上这些店铺、柜台的“掌柜子”,几乎都是我同学的家长,且籍贯都是“外地人”。袁大兴他妈在柜台上倒醋,总是慈眉善目、不紧不慢的样子;高慧珍他爸在食堂里掌大勺,厨技远近闻名;樊学林他爸经营理发馆,理发馆成了人们“扯磨”“散心”的宝地。能在这里理一回发,是高级体验。我家与樊学林家是邻居,因此,我的小脑袋被他爸理过好几回呢;逯芳明他爸打的家具,质量杠杠的。高师、樊师、逯师,镇子上大人娃娃,口中都是这样的尊称表达。以至于我小时候奢想,长大了也能拥有同样的称谓待遇,被人叫张师。我同学刘晓东、王晓萍,二人的家就在中街上。他们两家共同出入的院门,门楼高大、门扇漆黑,常常是紧闭或半闭着的,每次路过我总有跨入探个究竟的想法,可是最终也没有机会跨进去。

中街上的三营医院,承担街上和周边十多万人的诊治救护。医院的骨干医师、护士,都是从北京、天津、银川等地来的。医院的门诊区、住院部、生活区,分布在街道东西两边,常见年轻的“白衣天使”穿街而过,翩翩起舞,如梦如幻。路过那段街区,总能闻见“来苏水”的味道。

中街通向三营中学的路口,是露天电影院,隔三岔五会放一场电影。越南的《阿福》、阿尔巴尼亚的《第八个是铜像》、朝鲜的《摘苹果的时候》《袭击》《卖花姑娘》等,都会重复放映几遍。看《卖花姑娘》时,夜幕下站立着的观众,人人都随着剧情发展,从抹泪、抽泣到失声恸哭。

从中街爬行一个高坡,走上西梁,是“河南村”,顾名思义,这里居住的人家,都是从河南三门峡、偃师一带迁徙而来,他们眼界宽广、头脑灵活、尊师重教,我同学中有好几个“河南村”的后代,应届高考就考中了,而我以“落榜生”,考了几次才考上。1986年春天,我在宁夏日报社实习,专门赶到“河南村”采访,发表了通讯《三营镇上“河南村”》。

从西梁再往深里走,是三营林业站。站上的员工,几乎都操的外地口音。打问他们的籍贯,多数是新疆、四川、山东、河南的,也就是来自有名的“林建三司”队伍。我们班陈新奋、吴玉兰、任雪红就是林业站的子弟。

中街偏北,有个地质水文队,员工及家属子女说的几乎都是“东北普通话”。去往须弥山石窟,须经过三营地质队大门口,常能看见不一样口音、不一样穿戴的“东北人”,我们班吴雪梅、黄爱萍、来小泉都讲一口“东北话”。

中街上的文化站所聚集和散发的“光亮”,映照着方圆十几里的人们。一位叫田风岐的站长,他所管理的这个文化站,是我和陈新平等同学的“大英图书馆”,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在那儿泡一两个小时。陈新平在《宁夏日报》六盘山副刊上发表了处女作,题目是《一只小蜜蜂》,见报后迅速成了三营中学的“热门新闻”。每天下午一个小时,我总是看见文化站里报刊架前,伫立着一个痴迷阅读的形象,他就是陈新平。有一次,陈新平读完离开,我从座位上站起,走过去,查看了他长久站过的报刊架下,看地面上有没有卡尔·马克思在大英图书馆站出的那样的“脚窝”。

文化站门口有一个阅报栏,我五六岁还不识字时,我父亲就带着我驻足浏览,成为习惯。我父亲反剪着双手、俯身阅读的样子,我一直牢记。我站在他身旁,只认得“宁夏日报”四个毛体字。1983年10月,我考上宁夏大学上第一堂写作课,杨培明老师布置作文《你为什么报考新闻专业》,我就把这个“阅报栏下”的情景描述一番,杨老师夸我写得好。我在宁夏日报当记者编辑满三十年了,追寻难忘的“初心”,这“初心”应该就在三营文化站的“阅报栏下”。

我十四岁跟父亲赶集逛街,要了一块钱,舍不得买好吃头,花八毛七分在三营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天安门诗抄》,爱不释手,一首一首看了几十遍。这本书现在还在我的书柜里保存着。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从上小学起,到中学再到大学,我对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地籍老师和外地籍同学格外接纳并亲近。这并不代表我的内心对本地的同学和老师有挑剔,但“五湖四海”的“人与事”,确实给我们这些“土生土长”者以融合以引领以推动。

回想起来,我所怀念的老师和同学,大多是操着外地口音,甚至精神气质和表情长相都跟我们不一样的。

上小学三年级时,学校来了一位上海籍的算术老师,尊名郭纪达,当地百姓叫他“上海阿拉”。郭老师对我们的学习习惯和行为养成要求非常严厉,他一把戒尺打在我手掌的疼痛,至今还印在心间,1994年教师节,我将这个细节写成《怀念一种疼痛》,发表在《宁夏日报》上。文章不长,转录如下:

《怀念一种疼痛》

我把胳膊伸直,摊开手掌,寻找一种痕迹。

我的老师郭纪达,打人狠得要命,二十年前我上小学,愁不过的课是算数,父亲“走后门”求到郭老师,没想到给儿子讨来了“灾难”——我独自去吃“偏饭”,先挨三十板,一把戒尺直把我的小手打了个肿。我回家去,母亲陪着我掉眼泪,父亲看着我叹息,我的算数成绩却从此赶了上去。

这位郭老师,系1956年上海支边青年,固原山区从教,风雨兼程一生,娶村姑,生三子,执教鞭,不气馁。如今他已没有一点沪上人的风采。今年春节我回家见他,简直一个豁牙老头子。我提及当年的挨打,他朗声大笑不止。

今天,我寻着挨打的痕迹,当然寻不到了,它痛在我的心底,热在我的心头。

2018年春节,我发微信,委托少年同学杨彩兰拜见郭纪达老师,给他拍几张照片,并索要几张他的老照片。郭老师全满足了。我收到的这些老照片中,有他年轻时在上海照相馆里的留影,有他和一起从上海来宁夏的同学合影,有他的获奖荣誉证书,还有退休证。今年过年,我问从老家探亲回来的我父亲,郭老师身体咋样,我父亲说好着呢,一天总爱跟人下象棋,我说郭老师都八十岁了吧,我父亲说快九十了。我得去三营看一回郭老师!

我上中学四年间,在三营中学校园,能见到更多外地来的老师形象,他们的颜值气质、谈吐表达,都与当地老师大有不同。他们的学识风范和诲人不倦,他们讲述的天南地北与人来人往,点燃我在小小少年时代,就有“飞得更高”的梦想。

请看我的这些老师:语文老师王元和李云夫妇,四川人。王元老师是一位记者兼电影编剧,因“反右”下放至三营中学,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调回北京,任工人日报社编采负责人。政治老师曾新民、历史老师周启朋夫妇,北京人,双双从北京大学毕业,响应祖国号召来到宁夏固原,在三营中学教书育人,1979年又双双考回北大和中国社科院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曾新民老师在《经济日报》当了记者,采写了不少佳作名篇,后来又担任经济日报研究所所长,周启朋老师一直在中国社科院工作。陈少先老师,中宁人,教我们数学,成为三营中学一校之长,又历任固原县教育局长、自治区教育厅处长等。化学老师金树礼、数学老师吴凤宝夫妇,分别是银川人、广东人。金树礼老师教我们化学,爱好广泛。他经常向学生推荐好书读,介绍好电影看,他还是一位足球爱好者,课余与师生一起踢球,并热心组建学校足球队。吴凤宝老师讲课的声音,就像唱歌一样好听。“手风琴老师”韩琢,是我们初二时的班主任,教语文,逢课外活动或空堂,他会坐在讲台上拉风琴,琴曲有《火车向着韶山跑》之类,伴我们做作业和阅读。我的语文老师王祥庆,甘肃泾川人,从西北师范学院毕业就来到固原任教,在三营中学教了25年书。他的板书工整,横竖撇捺中有正气和刚毅。我和我的父亲都是他的学生,如今两代人对一位恩师的回忆和怀念,常常成为我们家庭的一个话题。

而与我朝夕相处的同学,班级中有三分之一是随父母从祖国各地迁徙到三营镇。刘晓东、兰茂恩等“学霸”,初中和高中,一直都是我们的好榜样。路晋军总会借给我《上甘岭》《鸡毛信》这样的小人书。袁大兴几乎每天都能带来好吃的零食,有红薯、山楂片,他好像只愿给我分一些他的这些好吃的。“班花”要数姊妹花——张雅莉、张雅萍,亲亲的姊妹俩同在我们班,是一道美丽风景。书香芳华王晓萍——王晓萍的妈妈是老师,她是班里学习优秀的同学之一,长大后也成为了一名教师。亭亭玉立陈新奋——那年那月那营养,高个儿同学少有,而一米七的陈新奋,是大家羡慕的美女同学。

我们阳光般的初中,在1976年两度听闻哀乐声声,特别是伴随九月的呼呼秋风绵绵秋雨,让我们悲痛不已,有的同学还嚎啕大哭。那一月,整个三营一条街,都是悲伤的,雨水就是人们的泪水。

“万水千山”三营镇,“五湖四海”支宁人。这样一个“多维空间”“五湖四海”之相聚,这样一段“激情岁月”“花季少年”之融汇,雕琢、塑造了我和我的同学。我的“五湖四海”老师,我的“五湖四海”同学,他们说着带有各地口音的普通话,他们的相貌气质与我们都不一样。念兹在兹,我们的心中就有了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我们的精神就有了更为丰富的获得和表达。

寻找,必找到

木心在他的《文学回忆录》讲道:常见人驱使自己的“少年”“青年 ”归化于自己的“老年”。我的“老年”“青年”却听命于我的“少年”。顺理可以成章,那么逆理更可以成章 ——少年时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足够我受用终生。

在手机拍拍拍、发发发的时代,你不一定能牢记多少,因为信息量太大了,手机内存也太大了,而心灵的内存不一定够大。而我们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许多的人与事,都记得很牢,往往不能轻易被驱赶掉。甚至随着中年老年到来,细节更加清晰,仿佛飘着芳香。

1980年起,伴随着地质队、卫校、林业站等整体搬迁,员工携家属都迁入首府银川、固原城区等地方了。那些在三营镇工作生活多年的“五湖四海支宁人”,随政策变化也相继离去。三营中学的外地籍老师纷纷告别了三营。很快,我们班上的外地籍同学稀里哗啦不见了,好像我们彼此都没有来得及说声再见。正如朴树唱的一首歌: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的“那些花儿”,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们!寻找与重逢,且行且珍惜——

2017年9月16日,教师节之后的周末,我1975年到1977年上初中期间的同学,发起毕业四十周年聚会,地点选在银川塞上明珠饭店。为什么不在固原聚,不在三营聚,而选择银川呢?一是因为我们怀念并期待见到的老师,有不少在银川定居。二是我们当年的同学,有许多在银川工作和生活。几个“带头人”就在“三营中学群”喊起来了,张罗起到银川聚会的事,结果有三十几个同学响应,租了一辆大巴朝银川开来了。在银川的同学女的多,都在群里表示:期待期待,好期待啊!我为这个聚会设计了主题:归去来兮少年心!还找专业人员设计了海报和背景板。聚会的头一天晚上,我就和几位热心的同学把现场搭建、布置好了。哦,四十年了,小小少年在水一方,我愿逆流而上,引领同学们一起回望!

四十年的“找到”终于呈现了!三位女同学为到场的陈少先、金树礼、韩琢三位老师,分别佩戴好红色围巾,老师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我们设计了一场“走地毯”,数米长的红色地毯上,先是女同学牵着老师的手走起,就像电影节上的大牌明星出场一样。接着,男同学们开炸了,争着抢着约请女同学上台,音乐节奏中,成双成对,既拉风又带电。个别老实了一辈子的男同学,憋着红脸、睁着大眼,坐那儿不动。有几个女同学专门冲着他们,把他们粗大的手拉起,铿锵铿锵地走起来,尖叫声骤然响起。走完地毯,大家又以各种组合,在写有“归去来兮少年心”大字的背景板前,凝神提气,留影留念,留下四十年一路走来,留下四十年后再度出发。我听见两个男同学在交流这次聚会感受时笑着说,参加聚会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见在银川的女同学。这回见面了不说,还把女同学的手拉了,算没白来!我还听见一个男同学对另一个男同学鼓励,说快去拉吧,连人家手都没拉一回,回的路上你就后悔死。聚会第二天,四十年后“找到了”的同学们,还兴致勃勃前往沙湖“一日游”,追逐嬉闹,其乐融融,仿佛是四十年前教室里、操场上的情景再现。

2017年五一,我接通一个陌生电话,居然是我的中学同学丑谊。我们上学时间段是1975年9月至1979年7月。丑谊六岁半时,父母亲拖家带口从天津市来到宁夏固原,父亲到三营电厂,母亲进三营医院。在这个小镇上,他们生活和工作了十四年。1983年,落实政策后,一家人迁回天津定居。丑谊的爸爸虽说是一位技师,但多才多艺;丑谊的妈妈是一位儿科医生,急救儿童时她会嘴对嘴做人工呼吸,所以,丑谊的爸妈赢得了当地人的尊敬。丑谊身上,父亲的基因多,不仅长得帅,还唱得好。只要是一场新电影放过,第二天,丑谊就能唱出主题歌。应该是丑谊跟某个同学打听到我电话,他说要来银川希望见到我。丑谊1980年入伍,他的军营在甘肃天水,1983年复员后被安排在三营电厂工作,工作没多久就随父母迁回天津了。此次是参加老战友相聚,从天水、宝鸡、固原,辗转来银川。见面后,我们一起喝酒神聊,一起唱了《红星照我去战斗》,一起见了他想见的女同学。我问候丑谊的爸妈,丑谊说,都八十几了,一个在家躺着,一个在医院躺着。丑谊说,这次回来最大的收获是,帮他爸找到了田风岐和叶文雄。田风岐是当年三营文化站站长,叶文雄是三营小学校长。我还记得田风岐总是带笑的脸、叶文雄蓄满大胡子的脸。二人是丑谊爸在三营时的神交,他们仨也是当年镇子上的名人。丑谊说,三个人都八十多岁了,我到三营找他们,很顺利,给他们说了我爸多年来寻找的心愿,俩老叔说他们也想找到我爸呢。丑谊的这次“三营寻找”,终于让三位老人“视频见面”了。丑谊激动地说,朋友怎能忘记过去的好时光!丑谊在银川待了两天,要走。我劝他,来一回不容易,多玩几天。丑谊说,不行,二老还等着伺候呢。2018年7月一天,丑谊给我发微信,说他老爸去世了,接着不出一月,丑谊发微信又说,老妈也去世了。我心里非常难过。回复了丑谊一段话:“人生何处不相逢,一叶浮萍归大海。愿你节哀顺变,珍惜生活。愿我们心存善意,长喜乐,不抱怨,开胸襟,多干活,予人玫瑰,手留余香,过好每一天!”丑谊给我回了一个流着长泪的微信表情。

2021年国庆节前几天,我父亲给我打来电话说:“高大夫找到了,他说他很想见三营人!”我就知道我父亲有多高兴了。

1967年至1983年,在三营医院,一批十几位“五湖四海”的医务工作者从天津、河北等地到来,扎根这里。他们医术高超、救死扶伤,与人为善,口碑传扬。河北籍的高大夫、浙江籍的袁护士,夫妇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我父亲与他们因看病相识,多有敬重和交往的情谊。我的童年少年,每每生病,都是父亲带上我找高大夫听诊、开药,有时门诊找不到,还去医院后头高大夫的平房家里看病。听诊器凉凉地挨到胸部可以,打针我坚决不干,发现要打针就抗拒,开好的小小玻璃药水瓶,我都会哭闹着夺过来扔掉,甚至撕扯高大夫的白大褂。五岁时,我奶奶脑溢血,高大夫骑上自行车赶来,穿上白衣戴上白帽,打开药箱(红十字很醒目),神情严肃,投入急救。我母亲,还有我的大妈二妈,好几次嚎啕地哭叫,哭叫过又一阵空气的静止,几十分钟过去了,最终没有抢救过来,我奶奶病逝于雪花扑打的这一天。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奶奶的面孔我记不起了,高大夫的面孔我至今牢记。

这几年,我父亲时常叨叨,要是能找到高大夫就好了。有一年的一段时间,他听熟人说高大夫在南门附近的小区住,就乘上公交,从居住的丽水家园赶到南门一带,坚持溜达,就是想碰见高大夫。2021年9月一天,我父亲回到三营老家,见着了老朋友王富生,王富生说他在银川的小女儿王翠兰住在京能天下川,楼上住的就是高大夫、袁护士夫妇。好些年都寻找不到的人,竟然这么容易打听到了。我父亲回到银川,就给王翠兰打电话,要到了高大夫的电话号码,紧接着就打,终于听到了高大夫好听的普通话,还约定很快见面。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国庆节午间,我订好一桌饭,买了两瓶五粮液,邀请82岁的高大夫和他的夫人袁护士,还有在三营中学教过我的金树礼老师、贺钦义老师等小聚。我把在附属医院眼科上班的我的发小牛伟也喊来了。高大夫、袁护士夫妇,就是由楼下邻居王翠兰陪着打车来的。甫一见面,时光倒回,三营细节,扑面而来!几位七八十岁的老人欣喜万分,争着讲叙四五十年前在三营的往事,都忘了喝酒吃肉。高大夫说这些年他也在寻找三营人呢,自从发现王富生的女儿王翠兰住在楼下,就把她当干女儿对待了,她忙不过来时,还帮着看护她家小孩。金老师、贺老师说,这几年,三营中学毕业的学生搞了几回聚会,参加时场面都很感人,学生都亲得很,通过学生还找到了想见的三营人。兴头上,贺老师还站起来,清唱了《打虎上山》一大段。其他人不会唱,我也得助兴推波,就唱了我爱唱的《歪脖子树》一小段:贫穷把咱熬白了头,你还说能忍受。高大夫说起我小时候的模样,还说有一年从报纸上读过我写我母亲的散文,并描述其中细节,问我对不对,我说对对对。

有过多少岁月,仿佛就在昨天!我父亲真是高兴啊,小聚结束送走高大夫、袁护士、金老师、贺老师等,我俩走了一段路,他对我说:“今天很满足!”

我在想,我父亲的满足,不仅仅是因为与高大夫夫妇的重逢,更重要的是他在年轻时对“文明人”的难得相识和幸运相处。那么,这样的“相识相处”对我有影响吗?答案是肯定的。那年那月,相貌俊朗、口音不同的“支宁人”以及他们的子女,就是我的“诗与远方”。这一场重逢相聚,我读懂了我父亲的心,就是对美好和良善珍惜、眷恋的心;我看到了高大夫的脸,还是少年时我看见的国字脸,表情里有感动和愉快,目光中有欣赏和激励。谢谢您,高大夫!

如今,我父亲与高大夫加有微信,他们在摁动手机中叙说三营往事,分享保健心得,我还为他们的这些互动交流写过几回“小记”,发到了朋友圈。我父亲对我说,你好好地写,我给高大夫发,让他看。

感受着我父亲因“寻找高大夫”带来的变化,我在想,我要寻找到的“三营故人”是谁呢?

当年在三营中学上学,学历最高的老师是政治老师曾新民、历史老师周启朋,夫妇二人都是北大毕业,如绿叶一般从北京飘落而来。二位老师让我们有幸见到了北京人,听到了北京话,延展吸收着北大人的知识和素养。他们都戴着眼镜,长着渊博知识的脸,总是安静地坐在阅览室读书,其中周启朋老师把一套《莎士比亚全集》一本一本地读完,接着再一本一本地重读。这样的“大知识分子”,深得学校、机关的尊敬和信任。当时,三营区委一度把曾新民老师抽去当“笔杆子”写材料,三营公社把周启朋老师借调去当秘书。1979年6月,当我们准备迎接高考的时候,二位老师也在刻苦复习,准备考研究生,渴望以这种方式打回北京去。有一次为解决复习遇到的难题,我轻轻敲开二位老师的宿舍,在他们耐心地讲解和鼓励中,我发现他们苦苦复习,都没有时间做饭,吃的是馒头就着咸菜,满脸都是下大苦、求成功的表情。结果他们都如愿以偿,1979年秋天,告别三营,考回北京深造。他们的学识水平以及后来从事的新闻职业,激发着我一定要当一名记者的梦想。

亲爱的老师,你们好吗?论年龄你们都年届八旬,邀请你们来银川,估计有些难度,那么我去北京出差时,如果能够见到你们,这是我最大的心愿。当我找寻到你们,我将选好一家餐馆,打车把你们接过来,在用餐中听你们忆说三营,听你们的职场感言,听你们的奋进故事。我听说毕业于三营中学的学长韩宏,曾在北京和二位老师相聚过,他定有老师的联系方式,我要从他那儿问到,来完成我的这个“寻找”。

后记

至少隔上三十年,才够得上“再回首”的年份,那么对60后来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就是岁月的陈酿,最值得追忆和回味。

1990年,流行一部50集的电视连续剧叫《渴望》,为何能造成万人空巷般的追剧现象,该片主题歌的歌词就是最好的诠释: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恩怨忘却留下真情重头说/相伴人间万家灯火/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过去未来共斟酌!

在讲述这些“寻找”和“问询”时,我内心的期待是:亲历过的人,可以在怀念中重温旧情。未亲历过的人,也能在陌生的情境中,感受到深深的温暖。

就这样留恋地回望。就这样有力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