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
是的,我决意要记写下一所小学校的过往,哪怕只是一些零散的碎片,哪怕我的探寻和猜测毫无意义。那些叠涌而至的疑问和困惑还是交给古老而常新的时间吧。
1
秋日午后,在上甘小学,面对那个轰隆隆的机器吼叫着从校园铲过,我的内心充满惊慌和无助。直到此刻再回忆那情景,我依然不能准确表达自己暗涌的情绪。我只是偶然的造访者,只是在偶然中感受到一所曾经作为一个小村庄孕育和传播文明的学校在被推倒填平的最后时刻的无语凝噎和内心阵痛。
黄昏时分,我惦记着被推倒的那几棵松树,又悄悄进入校园。我想那几棵松树应该被挪移栽种在另一处继续活下来,说实话,在这山沟沟里它们并不多余啊。校园里空无一人,那台机器已收工歇息。被连根挖出的松树仍躺在原地,似乎已风干许久、了无生机。有一排标示着教工宿舍的红砖瓦房地基塌陷,锈迹斑斑的铁门一律斜倾着,窗户上的玻璃破碎不全。而一间教室的黑板上粉笔字的痕迹仍在,半截烟筒还插在门楣上方,一块破旧的木质桌面立在墙角,上面有“世行项目”字样。我更像一个来路不明者在偷窥,而那一刻,面目全非、衣衫不整的校园是多么羞于被看见啊!我放轻脚步,近乎于蹑手蹑脚。这是一个被切断的空间,空气似乎都停滞不动,我在其中,回应我的是巨大的沉默……
婆家大哥张立平在这所小学执教大半生。校长、教务主任、班主任、语文数学思品音乐体育美术教师,他都担任过。大哥写得一手好钢笔字,教学板书更是堪称典范,吹拉弹唱样样在行,篮球场上健将一个。大哥明年退休,纵有不舍,但将要开启自由休闲的生活,他还是很向往。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小学校在今年中秋节前一日被告知要修整改造,成为一所养殖基地。
宁夏海原县杨明公社安堡大队上甘小学始建于1964年3月,当时设立一至四年级,学校只有南茂栋一个老师。办学条件相当简陋:教室是土坯房子,几张粗糙的木质桌凳,墙面上水泥刷制的长方形“黑板”,河道里一种石头烧制而成的“粉笔”……
善于创造的南老师还想办法让灰白粉笔变身彩色粉笔,他把红的蓝的颜料加水兑化成液体,然后把灰白粉笔浸泡到里面,再取出晾干,就变成红的蓝的彩色粉笔了,孩子们的世界也因此有了色彩。在那个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这对于孩子们来说是多大的惊喜啊!四年级结束,学生就到杨明小学读五年级,之后升入杨明中学读初中。1969年3月开始,上甘小学设立五年级,成为五年制小学,并配有三个老师:武正奎、侯越北、李彦明。1977年8月,上甘小学扩建,之前的土坯房子改建为青砖青瓦房。2000年8月扩建,房屋改建为砖木结构,设立学前班、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6个教学班,共6个老师。
上甘小学曾经是杨明乡最好的小学。那时五年级毕业升入杨明中学读初中,来自上甘小学的学生总是因其品学兼优而被老师格外看重。后来红羊杨明两乡合并,学校改名为海原县红羊乡上甘小学。各种原因,师生渐少,后来,只剩下一二年级学生,遂成海原县红羊乡上甘教学点。再后来,学生更少了,为了整合教育资源,将剩余的几个孩子转到红羊小学就读,学校大门便锁了起来。
2
晨曦明亮,大哥去学校,打开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升起了属于一个人的国旗。没有奏响的国歌声,大哥的内心却是歌声激越,那一刻庄严而温暖。天空湛蓝,微风轻拂。许久未曾升起的国旗随轻风飘展,格外鲜艳、格外孤独,像大哥的身影,像大哥的心灵。攥在大哥手里那串大小不一的钥匙,能打开那些大小不一的门锁,那些锁子锁着教师宿舍,锁着一年级、二年级和三年级的教室,锁着堆满杂物的库房,锁着小小的灶房,还锁着那张旧办公桌的抽屉,锁着存放档案的铁柜子。那么多钥匙,一个个打开那么多锁子,大哥一点儿也没觉着浪费时间,他倒是希望钥匙再多一些,可以再多打开几把锁子,再多回味过去的时光。上课的铃声,老师的讲课声,孩子的读书声和嬉笑声,风吹草动,鸟雀飞翔,牛羊的叫声从附近的院落传出……往事扑面而来,久久萦绕。
鸟雀擦着屋檐飞过,翅膀掠起的细小飞尘在明亮的空气中荡漾,复又落在门楣上、窗台上,悄无声息,像记录下了时间。那些时光啊,一下子都溜走了,看不见摸不着,却像发酵一般在心头翻腾,日日夜夜搅扰着。锁子一个个打开,门一扇扇被推开。陈旧的门、陈旧的墙面、陈旧的窗户,连空气都是陈旧的。那些被锁着的陈旧的光阴许是满满填充了陈旧的房舍。大哥看啊看,怎么也看不够啊——静默的黑板在,黑板上方红纸剪贴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在,库房里破损的锣鼓在,拔河的长绳在,灶房里的案板在,装水的大黑缸在,所有那些过往的时光一下子似乎都被唤醒,在心底翻腾,在眼前闪现,在嘴边跳荡。这一切说与谁人啊?这空寂的校园,这孤独的国旗,这寂寥的草木,连鸟雀都少见,它们飞哪里了啊?大哥踽踽独行,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左瞧瞧、右看看,神情落寞。
大哥给我讲那时候过六一儿童节,老师们忙碌着准备给孩子们过节,村里人也为孩子们的节日出力帮忙,壮实的小伙子帮忙搭建舞台,巧手的婆婆带领年轻媳妇儿为孩子们扎纸花,剪彩带,整个村庄都沐浴在欢乐的气氛中。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是孩子们的标配,鲜艳的红领巾飘荡在胸前,映衬着一张张可爱的笑脸。那时候孩子们也过元旦,除了灯谜游艺活动,还有老师为孩子们编排的文艺节目:小合唱、舞蹈、快板、小品、相声等,凡能从电视上看到的学到的节目,老师们总是尽其所能,变化成舞台上学生们自己的节目。
学校静默着,鸟雀的飞行也似乎不如往昔迅疾。深陷往事,大哥泪眼闪烁,几近哽咽,他的沉迷无人能懂。
上甘村村民杨世吉1976年开始当民办教师,在邻村庄湾教学点教书十年,1986年调到上甘小学,1993年通过海原县组织的民办教师考试转正。从教十七年时间,杨老师的月工资从15元涨到55元,后来又涨到85元,转正后涨到360元。2009年退休,安居老家。聊及他的从教生涯,杨老师深情不减,沉浸在记忆的高光里。他说那时候教学内容单一,但老师学生都很认真,尊师重教的氛围浓厚。老师们文化程度普遍不高,晚上自己在油灯下认真学会,白天再教给学生,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大家商讨。本村的老师一边种地、一边教书,也不耽误学生成绩,参与杨明全乡小学统一测试,上甘小学的学生成绩总体排名总是靠前。
侯越北、南茂栋、杨天才、杜海霞、武正科、郑秉吉、杨爱忠、运海库、李若登、尹生海、马晓林、张元叶……还有人记得这些老师吗?他们曾经默默,也曾经风光,为山里的孩子插上羽翼,引领了他们人生路上的一小段。有老师调来,有老师调走;有学生毕业,有孩子新入学,人们兜兜转转,学校热热闹闹。
3
在上甘小学破败不堪的旧址,我想起了我的老庄小学。我都忘了有多久不曾想起那所小学校了。
“我们的学校,在小山脚下,四周是青青的树苗,我们从这里出发”,这是我上小学时背过的课文《从这里出发》中的句子。我的人生之路,那里可是起点,我是从那里出发。
那时候,我们的学校就在北山下的一块台地上,面朝南山,晴朗的日子,阳光总是铺满校园。学校很小,小得只有两排砖混结构的房子,一排是教师宿舍、灶房,一排是学生教室。男女生厕所在学校西北墙角处。学校又很大,大大的操场任由我们跑过一圈又一圈,大大的教室我们上了语文课又上数学课,还有思品、美术、音乐各学科。柳凤兰、王文、郭建忠、张文汉、杨培军、刘正丽……一个个老师,他们的高大,需要我们仰望,我们总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知道那么多还什么都会讲。老师们简直就是魔法师,他们负责教我们文化知识,组织我们过元旦、过六一、开春秋运动会,带领我们爬山、野炊、挖柴、种树、拔草、扫雪……他们样样在行,引领我们奔跑在又小又大的学校和村庄,他们无所不能,把我们的童年托举又放飞。
我们那班一共10个学生,杨虎、郭海兵、柳小强、安小勇、武爱忠、廉玉军、刘永刚、刘学林、刘红梅和我。那几个调皮的男生总是抓了校园里雨水中跳出的小青蛙吓唬我和刘红梅,还把树梢吊着的青虫捉来放进我俩的书包,我俩的尖叫声传遍教室,老师闻声而来,让那几个搞怪的男生趴在教室课桌后面空地处,拿起墙角用来抬水桶的木棒在每人屁股上抽打了几下,几个人没一个吭声,我却因为他们被打而心怀内疚。老师惩罚结束出了教室,他们用眼狠狠瞪我俩。可到下一次,他们故伎重演,我俩再也没敢喊叫,只是悄悄把虫子扔掉。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小强,饭桌上他憨憨笑着,摸着下巴说那时候真是不懂事,咋就喜欢捉弄你和红梅两个女生呢,请原谅哎,我代表咱班男生向你两个道歉。我和红梅大笑,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手抹眼角,大家瞬间沉默。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从照片上打量我们自己:衣着简单而规整,女生梳着辫子,男生一律整齐的短发,都戴了红领巾。仔细琢磨隐于我们眉眼间那抹几近相同的神色,我才约略明白,那是一种单纯的心境和执着的信念相互交错所形成的一种浅浅的忧郁,我们执着于通过持续努力学习改变人生命运从而实现父辈的愿望,我们执着于走出大山环绕的小村庄而去往更远更好的世界。也确乎如此,有了那份执着,才有熠熠光芒开始在心灵的地平线上摇曳,就那样带着连我们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梦和光,那梦和光掩饰着我们内心的胆怯和迷茫,一路前行。
我们这些小山村的孩子在一所所寂寂无名的小学校读书,有的坚持读初中,上高中、中专,上大学,有幸谋得一份工作;有的很早就辍学,回家种地;有的不甘心继续待在山里,混入打工的人潮,去往天南地北的城市,流着汗水挣辛苦钱。每个山里的孩子拥有了不一样的人生,散落在生活的不同角落,不管是开始还是后来,每个人心里一定珍藏了最初的那所小学,因为那里盛放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滋生过人生最初纯真而美好的梦想。
4
我五年级毕业升入杨明中学读初一,有好几个同学来自上甘小学。安蓉以杨明全乡小升初第一的统考成绩升入中学。杨斌林“人小鬼大”,聪明可爱,颇受老师喜欢。大个头男生雷鸣学习一般,但篮球打得特别好,这也缘于上甘小学格外重视学生体育运动的优良传统。杨海蓉穿衣着装最讲究,即便只是几件洗旧的衣物。王芳还会唱秦腔。那时候,蔡润菊的理想是当一名女厂长,现在她的职业是一名小学教师,我们不常见面,偶尔在她的朋友圈看到她和学生的照片,大脸盘,长发披肩,笑容可亲,我想象孩子们跟在她身后喊蔡老师的情景,也思索后来的她是否还记得当初的理想。安蓉身为医生,安居首府银川,小山村走出去的女孩子用骨子里深藏的吃苦踏实的朴素品格赢得认可和赞扬。深夜和她闲聊,说及小时候,她说常常怀念上甘小学的时光,还有杜海霞老师的小宿舍,让她无限向往……
我在老家见过一次杨斌林,胖了许多,鬓角白发可见。老人、孩子、生意,什么都能勾连起往事,他谈笑风生,乡音间隐约夹杂了久居之城的口音。那么一瞬,我的恍惚之感涌上心头,这是当年那个满教室乱蹿的小男生吗,他连声感叹时光之快,人生易老。雷鸣也是在老家见到的。村头路口,扛着铁锹的背影一回头,目光撞个正着。没费多少时间,那个投三分球的高个子男生恍恍惚惚在眼前了,没错,是他,眉眼依旧,只是沧桑了许多。搭话的瞬间,我暗暗又使劲告知自己:三十年了啊!三十年的时光,没有什么禁得起变化。那么多的变化,有些细微而含蓄,甚或人为地进行过掩饰和抑制,有些却突兀而醒目,让人诧异,像我眼前的中年男子,皮肤黧黑,胡茬显眼,衣服和鞋子铺满劳作的痕迹……纵然人生就是如此,理想终归变成理想,现实面目可观,但我祈愿我们依然拥有最初的朴素情感,心藏梦想,怀揣热爱。
四周寂寥,我的面前是即将被推平的校园,刹那间,巨大的悲凉从心底涌起,我内心为一所乡村小学感到深深遗憾。
《海原教育志》(《兰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一书有2000年的数据统计:杨明乡有马场、上甘、张元、建国、庄子沟、老庄、谢套、上窑、槐木沟、李山、杨明、蒿滩、牛毛崾岘13所完小;有安堡、黑角湾、冯家沟、马家沟、李家洼5所教学点。这些镶嵌在宁夏海原县南部山区杨明乡沟壑梁峁的小学校,曾经那么鲜活生动,后来因为很多村庄移民搬迁,学校撤并,所剩无几。
有多么热烈就有多么寂寥;有多么深情就有多么无情;有多少希望就有多少落寞;有多少过往就有多少回忆……那一所所乡村小学,隐于辽阔无涯的时光,从此不在。
本版图片均由李敏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