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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书院建造记

◎九画

麻雀和燕子

麻雀和燕子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燕子在二楼的一间屋子的拐角开始做窝了,忙碌的飞影和着欢快的鸣叫,一点点将搭窝的材料衔到屋角,不忍心告诉它过两天一吊顶,它的窝就没了,能不能建到房檐外边任何地方,我都没意见。

可能麻雀和燕子也喜欢川端康成,所以一不小心就显得激动无比。

生活中总会遇到一些特别的事情,或者还会有那么几个,终身难忘的。

其实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关于众生。

我们经历的贫穷和苦难,或许是为了真正地去验证,活着所要感知的精神领地。

不会再有人像卡夫卡或者加缪一样,让人感到荒谬和窒息。他们把生活和骨头一起咀嚼,并且相约一起去爱一个死去的人。

我想世上再也没有人画出莱奥纳多·达·芬奇的线条,在其优美的弧线中,人类平静地步入老年。

我看见过墙面上留下的“最后的晚餐”,可我记不得具体的时间。十几个人都面对温暖的阳光,就像此刻的我一样,在风和日丽中,如痴如醉。

今天还是和往常一样,一幅好好的画,让我在极短的时间里染得漆黑无比,此刻我只觉得,压力来自于童年。

偶尔有路人从身边经过,他们只是漫不经意地看上两眼。感觉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小明说还没写完。

是的,写不动了就停下。

火在清晨燃烧

清晨八点准时到施工现场,不知是谁在门口点了一堆小火,橘色的火苗偏向正北,青白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巷子,刺鼻的塑料和胶皮气味混合着木头的腐朽,还有乡村潮湿泥土的味道。

今天谁从这里经过,都得被这气味从头到脚包裹一遍,就连头发丝里也会完全被浸透彻底。蹿动的火苗伴随着滋滋作响的塑料声,很清楚地听到泛黄的破玻璃和没有标签的啤酒瓶炸裂开来的清脆声音。

清晨,就已经这样热闹了,就连电线杆上的麻雀也欢呼雀跃,一会儿落在房檐上,一会儿又飞到烟囱墩上。乌黑乌黑的燕子也做出不多见的滑翔姿势,几乎是贴着我的头顶,展示着骄傲的技术。

很奇怪今天怎么不见老张家的鸽子,还没等到抬头寻找的时候,只听那刺耳的哨声,划破了宁静的天空,看不清有多少,大概十几只,纯白色的羽毛,在青蓝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耀眼,像是在空中表演着芭蕾,可在我眼里它们的突兀,更是像一群来势凶猛的轰炸机。

此时工人师傅们也提前到了现场,有的在换衣服,有的在喝着自己带来的浓茶。

金花是这里唯一的女同志,她的茶里偶尔还特意放上几个红枣,并且她的水杯是这里最干净的,不像老沈同志,每天背一个几乎和暖水瓶一样大小的“桶”,而且外表的尼龙背袋也看不出具体的颜色,打开的盖子就当作杯子,表面的油漆已经脱落,像迷彩服一样斑驳,坑坑洼洼的。其实我的杯子也和老沈的差不多,在喝水之前都要卷起衣角来,把杯口擦一擦,还象征性地吹吹灰尘。

工地上说话声音最大的是老杨师傅,谁叫人家是大拿。几乎每天会听到他骂得最多的是老鲁同志,老鲁快六十岁了,花白的头发,配上花白的胡须,驼着背,穿着又宽又大的衣服,一条黑色的直筒裤,长得在鞋面上堆积出七八个褶子。干活有点不太麻利,可能是每晚都要喝二两的缘故吧。老杨师傅每次骂人都鲜明个性,他不对着人骂,而是仰起头对着天,可能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听得到,骂一个人就算是集体受告知吧。

一楼的光线比较暗,尤其是在拐角处的卫生间里。老沈和小郝负责在里边铺设下水管道和上水。只见头发犹如鸟巢的老张骂骂咧咧地从卫生间出来,拉长着谁欠他八毛钱的脸,一边咕哝着含糊不清的话,还时不时地回头瞪上两眼。

今天情况不妙,不知谁又要倒霉。大拿老杨抬起头,顺着老张的方向走了过去。

“谁干的?滚出来!是不是不想混了!”

我端着喝了一半的水杯,假装路过,只见大拿老杨红着脸,脖子也粗了,抬起簸萁大的手杵了杵破了边的棒球帽,一手叉腰,气沉丹田,从身边经过似乎都隐隐能听到喉咙深处的嘶哑之声,除了手中没有丈二的钢铁长矛以外,那身体已经散发出的杀气,已经让空气凝固了,麻雀也不叽叽喳喳了,燕子也早早不见了踪影。

完了,完了………

我就是个看热闹的,也提了提气,总之哥只是个传说,江湖之事,从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硬着头皮擦边从老杨身边走过,真是替老鲁同志捏了一把汗,也在为今天的主角默默祈祷。

这不是施工出错的事。这是一个生存或者是关于“活着”的问题。

没有人无偿地给你提供一个锻炼的场地,更不会像在家里一样,凡事都有父母。

出了门,自己就是自己的父母。江湖就是一个充满杀戮的地方,不是一个没有身怀六甲就想立足的地方,更不是传说,也更不是人情和世故。

就像昨天我想不明白,一只黑猫从路边走过一样,它到底得到了什么。

转了一圈,觉得无趣,从工地上出来,燃烧的火已经熄灭,除了断断续续还在努力向上的青烟之外,那滋滋作响的声音也没了那股子噼噼啪啪的劲。

后来我听隔壁得了癫痫的老头说,是地面无辜被计算错了,足足浪费了一吨水泥和三方石料,而且蹲便器距离地面五十公分,老杨上个厕所,都得踩个板凳。

每人扣工资,两千。本就计划月底每人都有的福利,统统取消。且点名批评老鲁同志,晚上回家不许喝那二两销魂口服液。

今天我的任务是继续送货,重新购买全瓷的蹲便器。江湖类似蹲便器,所有人都在掩盖这样的事实。

已经很久没有再读鲁迅先生的文章了,有一段时间,满脑子都是娟子和小栓子。

“俯首甘为孺子牛”,我本就是已经置身于理想之外,已经没了“横眉”,也更不可能去“冷对”。我分不清海明威所喝的威士忌是和情感有什么纠葛,但历史总是在一瞬间,都是那么惊人地相似。

当我迷茫的时候,我总是能想起祖先坟前的那朵黄花,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遇见,让我在这漫长的夏季,感觉阳光正重叠在昨日的废墟之上。

如何成为这初夏的过客

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有时偶尔也会有些疲惫或者烦躁。

拉车搬砖,拌水泥灰,有时还要帮着切割钢铁,只有中午休息时,自由才是属于我的。虽然耳鸣,腰间盘突出,左腿已经麻木了很久,可不这样还能如何,每天出门背上贴着十几块狗皮膏药,一路的芬芳,一路的忧郁。

都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努力了又当如何?还不是一地鸡毛。就算你把所有的欢笑填满房间,还不是让自己在无限地循环中把所有的回忆堆积成山。

我的每一幅画,都在寻找着不同于上一幅的构成,总有一个很奇妙的东西,死死地将我的意志推向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深渊。

这也许就是人不可能真正做到脱离自我,或者说是自己虽然在不停地变化,可昨天和今天,还有明天,都是自己在主导着自己。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我们不断地在适应新的审美,而乐此不疲,或者自欺欺人罢了。

绘画大师贾科梅蒂,相信有很多人无法接受他的作品,但如果把他的作品用时间来衡量的话,会发现大师做到了真正地与时间同步,就像月亮在某一时刻被比喻成镜子一样,明亮且易碎,可月亮总是保持着一种永恒,直到黑夜成为所有亡魂的申冤者。

许多人都在月亮下许下一些诺言,即使在语言中体现得非常谦和,但也无法在明亮的月光之下,闪现出的虎狼之影。

无数次地尝试画完之后再刮掉,就像我就无法体会在浩瀚的宇宙之中,除了月亮之外,还有很多星辰,他们所归属的独有性质。这和调色盘是一个道理,毫无关系的存在,一定会有必然的联系。就像在生活中,我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去牵挂一个即将逝世的人。

昨天想起了培根,想起了蒙克,想起了柯特科本,我想重新去验证一下,同样地通往永生梦境,有何不同于一次又一次地让鲜花在黎明就如此凋谢。

总是这样,不对。我应该全身心地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总不能让仅有的信念,在得出结论前,显得疲惫不堪。

我知道自己这一生如何结束,如何成为这初夏的过客。仅以某种名义,把多余的时间安抚。

落日的余晖

明天就要向地面挖土,深度为三米。挖机和渣土车都已经联系好了,驾驶巨大钢铁怪兽的是一个又黑又壮的兄弟,戴着厚厚的眼镜,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话,时不时夹杂点方言,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貌似有点腼腆,可他的一句话让我记忆深刻:“当地挖土的活基本都是我一个人干了”。这难道就本地活本地干,外来的沙子压不住本地的土?

说话期间,司机小伙慢腾腾地仰头四十五度,斜着眼,从鼻腔发出一些让人听得不太清楚的话,为了听清人家吩咐的内容,我只能低头哈腰,问:兄弟,你这是需要我提前准备什么。

人家有点不耐烦的,清了清喉咙,语调提高了不少,说:准备两挂鞭炮,一瓶白酒,动土了,你不得讲究讲究。说完用黑得基本看不见指甲盖的中指,把闪着金黄色镜框的眼镜,往上凑了凑,厚厚的嘴唇有点干裂,靠近喉咙深处的地方,色彩绝对是暗红色的,对于他的表达似乎已经超出了我的日常经验,每当听人家说话,我都尝试着用唇语来理解,很费劲,可又不敢再多问,必定人家的地盘,咱也只能对着村东头的狗,撒撒气,并且在挖土上面,人家是不可替代的。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我在心里深深地问候过他家先人一万遍,如果时间能回到三十年前,给我一把铁锹,三天我就能拿下这方土地。

三十年前咱为了生计,每天都去挖甘草,早晨出门带上两三个厚厚的没有一滴油水的死面干粮。最好吃的,是正反两面,被锅底炕得比较脆,且泛着金黄金黄的那一小块,这也算是整个饼子的精华,一般都是留在最后才舍得吃,配上五公斤的白开水。

早晨出门,晚上回来,那个脊梁被压得最低的,一定是我。说是甘草,其实一点也不“干”,这种草主要生长在沙漠和红色胶泥地里,在沙漠里能找到的话,那绝对是老天爷给的眷顾,如果在红胶泥地里找到,那也只能安慰自己,世间事都是一个字“熬”。老乡们活生生地把目所能及的地方都给来了一个掘地十五尺。

如今都是机械作业,咱也没了那把子力气,啥钱没挣下,也把眼镜早早地戴上了,真不知装的哪门子斯文,本就一武人,活活地折腾成了文人,时不时地还给人讲讲道理,还说自己读过《孔乙己》梦见过范举人。现如今只能听从各种派遣,配合有手艺之人,双手递烟,双手打火,皮笑了肉不笑,真的是没了血气,没了脊梁,之乎者也给带到了九霄云殿里去了。

下午收工,路过老张家门口,老张的小外孙女妮妮小屁孩,透过蓝色的铁大门,歪着个头,笑嘻嘻地看着我,伸出手让我看她涂抹的指甲油,小小的手指本就可爱,再加上两个毛小辫,很是让人心喜。

在工地上小妮子每周六都会回来,有时我一个人坐在阴凉处画画时,小妮子就会过来看上一会,有时还给我带点好吃的,我也有时让小妮子拿着我的画笔,随意画上几笔,只要是小妮子画的,我都不会改动,因为这才是世上最干净的色彩,小妮子画上一两笔就跑了,咯咯哒哒地一蹦一跳地跑了,就这样我们便熟悉了起来。

小妮子在指甲盖上涂了一层厚厚的不均匀的玫瑰红,就连手背上都有,指甲油的表面还点缀着明晃晃地银色碎片,我耐心地看着,不管好不好,小孩的世界总是那么的美好,拙拙的一种美,是天然的,没有任何修饰,加上小妮子咯咯般的笑声,一瞬间我感觉,世间全明亮了很多。

落日的余晖就停留在西边的山头,我漫步在世间的各种低鸣声中,耳鸣使得我经常眩晕,可是每每想起我的亲人,我总会露出一抹微笑,就像每天我要反复听的《菩萨的微笑》一样,在穿过茂盛路的时候,满眼都是对西天里菩萨的眷恋。

金花、老杨和工人师傅们

轰隆的电机吵得我头疼,可是想到还有很多事没做完,不得不忍,都已经吃方便面了,还考虑什么健康。

专家说我该卧床休息,可能是二手玫瑰听得太多,不起来转一转,对不起村东头的狗,于是狗见了我都得躲着走,只能自言自语,这样对颈椎不好。

一起干活的有一个女同志叫“金花”,时不时喊上几嗓子,“金花”有人要砖,有人要水泥,我只是远远地看上两眼,“金花”的确有点忙,如果不是为了生计,谁也不愿意让人一天吆喝上百次。

老杨师傅大早晨扯着嗓子说:我二十多年没有给人打过工了,有些活干得人头上汗淌得像是在吃四川火锅,随后又来了一句“媳妇子坐月子,有劲使不上”。

工地上有三个姓沈的师傅,其中一个是这个“申”,所以我给起的外号叫“申公豹”,此人的确像豹子,干活麻利,就是该直的不直,就像老沈说的,砌一个柱子要四面见线。说得倒是好听,申公豹就是不按套路出牌,一个烟囱必须给搞个麻花不可。

我在闲暇时会抓紧画上一会儿画,如果画得多了,就能拼凑出一座碑,但愿我能给自己留下点墨水,在百年之后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样,至少有个孤独陪伴,也不至于像武后一样,舍不得留一个字,让我总是在后半夜,思来想去,怎么也回不到大唐盛世。

老雷是电焊师傅,高空作业游刃有余,每次他在高处时,我想的最多都是“不胜寒”。

前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写过《诗的定义》其中有一句很经典的话,“这是已经干缩的甜豌豆,这是豆荚中的宇宙的泪水”,可能所有人也想不到豆荚被比喻成宇宙中的星辰。

我看完之后满脑袋都是星星,突然发现我屁股下面不就是一颗巨大星星,并且四处飘荡的云彩都像极了莲花,且四周都是菩萨满是慈悲的微笑。

今天的小画,是昨天没有画完的,如果够大胆,我一定会想到莫奈。一幅好好的睡莲,笔触就像燃烧的火苗,这种滋味也许只有他本人知道,作为一个画家分不清楚颜色时,心中留下的除了火,再无其他。

机器还在响个不停,我又看了一眼村东头的狗,我们四目相对,它看我好像有点不太情愿,但是想躲又躲不掉。必竟我是属狗的,怎么说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回到十年前的桌子前

咖色的小桌子是我的工作台,在外放置的时间太久,桌面上除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之外,有些地方油漆已经被风雨侵蚀得起了皮,用手一扣就会炸裂开来,不规则的皮皮,顺着边就像人手上起的倒刺,能剥离到桌面木头原有的地方,就像人皮肤深处已经到达人的细肉一样。

人总是有好奇心,同样的感觉,对于桌子来说可能也是彻骨般的生疼,可是桌子本身就是无声的,即使被塞入炉膛之内,也无非就是噼里啪啦地炸上几声,也只是在人间留有一点余音罢了。

桌子本身的木头泛着深青色,隐约能看得到几条不规则的纹路。不知是时间折磨了桌面,还是时间把它遗忘。快十年了,我又一次地趴在这里,那曾经熟悉的角度,再一次地将我所热爱的一切都展现在面前,这熟悉而又让人喜悦的一切,是青春所流逝的见证。这一切又仿佛是世俗而又严谨的故事。

十年的时间,不知多少次的雨水在一遍一遍地冲刷着咖色木桌,叠加的灰尘有的已经深深地嵌入在木头纹理的深处,原有的棱角也变得圆润,没有了曾经的朝气,像个老人一样,在黎明升起的角落里,目送落日的余晖,只有高高飞过的鸽子,偶尔在中心点或者桌子边缘处,拉一点鸟屎,说来也怪,鸟儿也是用一种自有的方式,习惯了在一个地方从几十米或者几米的距离,很准确地把鸟屎叠加在同一个地方,或许这就是人类无法理解的一种占有吧。

对于喜欢读书的人来说,桌子就是最为尊贵的地方,书香文案,亭台楼阁……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特有的气质,如今要是真正地想了解民族还有的气质,那或许还要推至于唐代以前。我们已经失去了说话的权利,我们没有了梁思成的耐心。文人已经没有了文人该有的气质,很多的都停留在庙堂或者庵宇。就算有点灵光,那也最多就是炉膛之火印在墙上的一段离别之舞,是一个老人挥手告别的一种方式。

今天又坐在这张桌子面前,说不上什么前世今生,我找不到自己该有的位置,驻足于这潮湿的角落,我毫无办法让自己再回到那带有嘲讽和冷漠的状态,一切都将变得和和气气,我只能以一个旁观者去判断这桌子所经历的绝望,我活着本就是为了在悲痛中总结活着还有的挣扎,就像博尔赫斯的告别一样,离开你的眼泪,向孤独靠拢。

桌面上摆满了我的蜡笔,还有没有画完的小画,我学着大人的模样,让有些没有做完的事,有一点遗憾,就像我们每个人都丢失过的东西一样,让乔伊斯或者梵高先生去认领。

本版油画作品均为九画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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