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斌
雪是冬的衣裳。北方的冬天要是没有雪,那只能叫冬季,了无情趣。
生长在六盘山区的人,对雪的情愫,似乎更深了一层。特别是六盘山东麓河谷地带的小山村,因地形的影响,气流受阻迂回抬升,一有阴风怒号,便是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千沟万壑夷为平地,苍茫大地顿失沉浮,活脱脱的童话世界铺展在眼前。
群山环抱溪水东流的太阳洼村,就是当地负有盛名的“雪窝子”。当然,在邻近村庄的人看来,这个名称褒贬不一。太阳洼的雪着实有点性急,有时寒露刚过,就迫不及待地飘起了雪花。但农历九月的山谷地区地气尚温,雪落在地上就瞬间化成水,晚上气温下降,在地面上结成完整厚实的冰,就像给大地穿上了一层铠甲,出奇地光滑,当地人称之为“青冰溜子”,人走在上面栽跟头也就不足为奇了。可偏偏是谁家新过门的媳妇,拿个小碟去邻居家借盐面,刚一出门就仰天一跤,盐面撒落不说,引得远处一群男人齐声坏笑,窘迫的小媳妇爬起来没走两步,结果又是一个仰八叉,口哨声、尖叫声、哄笑声不绝于耳,幸亏婆婆闻声赶来手拿木棍一通嗔骂解了围,结果未等笑声消停,婆媳二人又双双躺地……
太阳洼的雪下得着实有些紧(当地方言把程度猛烈称之为“紧”)。盖因北边的山低矮平缓,南边的山高峻耸立,西北方向的老虎沟张开一个大豁口,风应山势,雪随风飞,“北风雪碴子”呼啸着从空中疾速溅落,既像串珠垂地,又似万箭齐发,砸到人脸上生疼。这种霰雪不下则已,一下就是一个昼夜,清晨掀开门,积雪齐腰,天地一色,身陷在积雪中,如同骑马穿草海过惊涛,故又被当地人称之为“骑马雪”,既有深度描述,又有形态的呈现,生动又贴切。圆锥状的雪晶含水量大、在地面积存时间长,一场“瓷实”的冬雪,可以给来年的土壤注满墒情,即便一个春天不下雨,也能保证粮食生长。在物资短缺年代,太阳洼的土地就是小伙子矜持的资本,让外村的“恨嫁女”欲罢不能。
当然,鹅毛大雪也是有的,但这种雪在空中随风旋转,上下翻飞,落在地上比较蓬松,“老把式”在雪地里一走,凭感觉、听声音,就知道是“雪糁子”还是“饿雪”。所谓“饿雪”,雪片大而薄,镂空呈六瓣羽毛状,干枯轻盈,白毛旋风,似下非下,看着满天的飞絮,却总是游游荡荡落不了地,即便落地又被贴着地皮的寒风刮起,当地人把这种自然现象叫“风搅雪”。这种天气在太阳洼适合三五成群地“谝闲传”,几个合得来的人围成一圈坐在火炕上,品咂着浓酽的罐罐茶吹牛抬杠。也有志趣相投者约在一起,文武场面具备,锣鼓胡琴响起,秦腔、眉户、小曲混合杂糅,曲牌情景过渡自然,唱腔韵律浑然一体,当地人把这种一锅煮式的曲艺乱炖称之为“风搅雪”。原本是一种风雪交加的自然现象,被形象地借喻并约定俗成为太阳洼村的一种曲艺形态,成为曲种交混合成的民间艺术现象。也许单纯的秦腔或眉户剧都不如“风搅雪”听起来过瘾,因为它互为渗透,味中有味,又应景随心。
雪白的世界如果缺乏层次,或者说没有动感,就像平铺直叙的乐章,是没有灵魂的。太阳洼的雪野是天然的构图师,目光所到之处,便是一帧画面,美得让你窒息。那是依山而居的一户人家,四周直挺挺刺向天际的枝丫勾勒出院子的轮廓,屋顶的瓦楞已被积雪填平,一条清扫出来的小路从大门口一直蜿蜒到村子里的巷道上,四野茫茫苍苍,一派清冷阒寂,正凝视间,一缕袅袅炊烟悠然从屋顶升起,此情此景,让人心头一热,温暖全身。再看穿村而过的颉河,河床上错落有致地散布着水曲柳,树枝上的雪顺着树干滑落到地面,绕着树根形成了雪幔,一墩一墩的,河水在这些树下的雪幔间哗哗流动,白的是雪、黑的是水、青的是树、蓝的是天,白雪成了河流的堤岸,河中间树下的雪幔成了装饰,动与静、方与圆、黑与白、平与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得让人心醉。这可是一条神奇的“暖水”,夏天清冽甘甜,寒意沁骨,喝一口止渴解乏;冬天不结冰,还蒸腾着气流,牛羊到河边畅饮没有丝毫冰冷。正是这条独特的河流,造就了太阳洼独特的雪景。至于村子东边阴坡上的白桦林,在白雪的映衬下,就显得更加清俊。你看那林梢划破的蓝天,树干排列的阵势,积雪勾勒的地平线,已有非凡的气度,偏偏在树干和积雪两种白色的重合下,森林像是隐入白雪,唯独黑色的枝节凸显出来,连绵成片,相互呼应,一张巨幅的抽象派涂鸦猛然间展现在你眼前,那种雄浑与大气,不身临其境,你根本无法想象它的视觉冲击力。
三五之夜,霁雪初晴,皎洁的月光与晶莹的雪地相互辉映,反射到农家白纸贴糊的窗棂上,照得屋内如同白昼。“东方动了!”那时农村普遍没有钟表,天的东边发白说明拂晓来临。一些贪睡的学生被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揪起来,极不情愿地咕哝着穿衣服,旋即大声邀约着同学结伙爬山路去学校。两个时辰过去了,赖在被窝里的大人方才听到家家户户此起彼落的鸡叫声,打开窗户一看,“天哪,屋檐的影子刚移到台阶上,明星(启明星)才离龙脖梁的山顶一竿子高,这叫雪照得稀里糊涂,把娃娃半夜给叫起来打发了。”大人们懊悔不已。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只要离开炕头,即使走在齐腰的雪地里,也会发现和创造许多惊喜。有人“扑通”一声掉进积雪覆盖的深沟里惹得笑声在山路上回响。有人发现在积雪中蹒跚觅食的兔子就拼命去追捕,要说雪中逮兔那可真是奇观,兔子陷在深雪中只能眼睁睁地等着人过来拎起;还有雪地里的山鸡,跑不动又飞不起,见人来,就像鸵鸟一样把头伸进积雪中,结果束手就擒。等到进了校门,一些男孩子不但收获颇丰,还能吹上一天,全然忘了手脚冻得通红。
而此时的太阳洼,每户人家院子里扫帚、铁锹、推钯夹杂着粗重的呼吸声不绝于耳,等到积雪清理完毕,早晨便从中午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