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漠月
1978年的秋天来到了。那年，我十六岁。
作为应届毕业生，我参加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全国统考，并且幸运地走进大学。尽管是一所北方的普通大学，却也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毫不夸张地讲，这是我家的一件大事，按说庆贺一下也合情合理。但是，父亲却不喜形于色，很淡定，就跟没事儿似的，该干啥干啥。临走的前两天，父亲才将我叫到面前，递给我一块手表，以示奖励。令我大吃一惊的是，这是一款瑞士产的英纳格手表，标价二百六十元。这在当时价格不菲，堪称精贵。我很清楚，这笔钱几乎是我们全家一年四季的全部劳动所得，却被父亲一次性地消费了，用来奖励我考上了大学。我尽管于心不忍，却不能拒绝。因为父亲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做事很果断。父亲将手表递给我后，说了至今都让我铭记在心的一席话：“能够考上大学，是你自己的本事。一定要好好学习，学问是自己的，白天不怕人来借，晚上不怕人来偷。家里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也轮不到你操心。往后的路还得你自己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如此近距离地看着渐渐老迈的父亲，我竟然无言以对、手足无措。我背过身去，沉默地走出屋子，顺着屋后用草泥砌的土台阶，慢慢地爬上屋顶。
坐在屋顶上向远方眺望，是我从小就养成的一个习惯。家里人后来对我的这个习惯也习惯了，见怪不怪。在他们眼里，坐在屋顶上的我大概和一只栖息的鸟雀差不多。据此，我还写过一篇散文《屋顶上的渴望》。当然，这已经是我大学毕业、工作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在这篇散文里，我写了这样一段话：
正午的时候，我喜欢坐在屋顶上。
这时候，太阳当顶，四周一片寂静，连一只鸟雀都很难看见。灼白的阳光下，甚至没有一粒飘浮的尘埃，空气洁净无比。洁净使得大地被幽玄和神秘笼罩着。那时候尚不知道什么是肃然，可我是真切地肃然着，也隐忍着，生怕一不小心会惊动了什么，然后深嗅着阳光渗入草地后那种被挤榨出来的香气，那是一种醇酒般的芬芳。当然，我指的是夏天或者秋天，冬天是另一种情形。这样的芬芳不能闻得太久，否则会被醉倒。后来，我也才终于明白了，坐在屋顶上的我，其实是有渴望的。人毕竟不是鸟雀。正如帕斯卡所说，人是有思想的芦苇。
我在屋顶上坐了很久，周围真的是寂静无声，仿佛空气都凝固了。蓝天白云之下，草滩、湖道、戈壁、沙漠，它们相拥着，交织着，层层叠叠，然后铺展而去，去向辽远的天边。大漠苍苍，原野茫茫。我向东南方向望去，那里横亘着南北走向的贺兰山。我即将求学读书的那所大学，就在贺兰山的东边，黄河在那里缓缓流过，灌溉着万顷良田，自古就有塞上江南的美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时，父亲也走出屋子，像往常那样向屋后的水井而去，井边是等待喝水的羊群。真是岁月不饶人，看着父亲摇摇晃晃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地流泪。事后，我才知道，这块手表是父亲委托在城里工作的二姐买的，据说还走了商店的后门。父亲事先没有告诉我，大概是想给我一个惊喜。那年，官方公布的数字是，参加高考的考生600万人，录取比例百分之四。想一想，这是一支多么壮观的队伍，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能够顺利通过的人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都掉进了水里，被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金榜题名的，被誉为天之骄子；名落孙山的，被戏称为大学漏儿。
入学之后，我才知道全班四十三名同学中，自己竟然年龄最小；年龄最大的同学王玉华，此前是乡村教师，三十四岁，比我大了十八岁，都可以当我父亲了。他上大学的时候，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亲，能够考上大学，也算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也许是他的家庭负担太重，人便格外显老，胡子拉碴，走路常常倒背着手。更有趣的是，每逢上课，坐在一个教室里的同学们老的老，小的小，再加上农村来的同学穿着比较土气，实在不像高等院校的大雅之堂，倒像是村民们在开会。这种情形，连老师都忍不住要笑场，有时候正讲着课，看着眼前这帮所谓的弟子们如此的参差不齐，这样同窗四载，“恰同学少年”似乎并不恰当。老师就暂时停下讲课，笑了起来；老师笑，同学们也笑；笑罢了，老师接着往下讲，同学们接着往下听。老师和学生心知肚明、感同身受，课堂气氛真是再融洽不过。那时候，有一个很时髦的词：理解万岁。无论怎样，理解就好。
如今，父母早已经是亡故之人。后来，我们兄弟们为父母重新修建了一座墓园。如果真的有天堂，我相信勤劳善良的父母就在天堂里。“桃花源里可耕田”，我担心天堂里没有草原和羊群，没有耕地和庄稼。因为父母既是农民，又是牧民，他们是永远闲不住的人。一旦闲下来，他们会感到寂寞的。父亲当年送我的那块英纳格手表，被我用一块红布包裹起来，置于书柜上方一个隐秘的角落。伏案写作之余，有时候心血来潮，把手表拿出来上几圈发条。原本沉睡的手表突然被激活，立刻响起那种铮铮的钢音，音质丝毫不弱于当年。于是，我有些凝滞的记忆也被激活了，开始追忆许多往事，一次次地感慨，乃至唏嘘不已……
作者简介：漠月，1962年出生于内蒙古阿拉善，1982年毕业于宁夏大学。出版作品集多部，获宁夏文学艺术奖、《小说选刊》奖、《十月》文学奖等。根据其短篇小说《放羊的女人》改编的电影《白云之下》，由北京电影学院青年电影制片厂投拍，获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中国作协会员，宁夏作协副主席，《朔方》原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