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见新意
这是诗人兼登山家黄怒波写的小说。一本非常独特、内容极为丰富,而且惊心动魄的小说。打开它的第一页,第一句便是让人心惊的六个字:“凡人,必有一死”。小说以死亡开篇。那是托尔斯泰大师的精彩之笔:伊凡·伊里奇躺在病床上感到了死亡的到来,他惊恐至极,大喊了三天,才闭上了眼。“他终于死了,老婆女儿都松了口气,一个牌桌上的同事们,开始猜测和盘算,谁能抢先弄到他腾出来的职位”。托尔斯泰出手不凡,画龙点睛,一个场面,极少的文字,道出了人性之常。
用这个做开头,不仅体现作家黄怒波的文学修养,而且体现他的智慧。一部数十万字的长篇,以一个简洁的点题,将一部错综复杂的生死搏斗、爱恨情仇的故事,由此徐徐展开。从事文学写作的人都知道,一部精彩的小说,甚至一篇短文,必须有一个精彩的开头。人们常说,开头有了,文章也就等于完成了一半。此刻,我们的作家知道这一点,而且抓住了这一点,所以我说他智慧。毕生积累,运思千日,他仅用一个镜头,一下子暗示了全篇,一下子预示了未来。他懂得写。
两个时空交错
故事的主人公英甫,此时置身在珠穆朗玛峰的第三台阶脚下。他“坐在海拔8750米的高度等死”。他的处境十分险恶。放眼看去,“往日珠峰顶上的旗云,被高空风撕碎了。雷电,从宇宙的深处又闪又吼地在英甫的头顶直劈下来。好似在响应,狂风暴怒地席卷着冰冷坚硬的雪片、冰粒以及野性十足的各种石砾,从他脚下的万丈深渊,以蹿出地狱般的邪气污秽扑了上来。”“一股山风,驱赶着孟加拉湾的云团,漫山遍野地扑上来,从尼泊尔方向越境了”。
这是一部讲述死亡与再生的书。小说展示了主人公非常独特的生活经历。故事以他经历的两个完全不同的生活空间的交替出现的方式展开。这两个空间都是独特的,是非常的,也是一般作家所不曾经历的。一边是珠峰极顶,人迹罕至之所,一边是京城繁华之地。现场展现的第一空间是实际进行中的登山。在登山陷于绝境的幻觉中出现的,也是实际生活的另一个场景——即小说描绘的第二空间:商战。要是说登山是一场濒临死亡的战场,那商战也是。
登山的敌人是险恶的环境、多变的气候,以及登山者的决策、体能和毅力。而商战的敌人则是人,甚至是曾经的合作者。此二者都可能置人于死地。作家的潜在主题应该是人性之恶,而他祈求的、展示的,是人性之善。我们从这两个空间都不难找到小说作者亲身经历的痕迹。他既是成功的登山家,也是成功的企业家。当然,也是成功的诗人和学者。关于后者对于创作的影响,我在后面可能会有分析。
两个空间交叉进行的叙事方式,不仅为作品提供了广阔的叙述天地,由此可以融进更多的内涵,例如喜马拉雅山的历史,登山家族的形成与绵延,高山绝顶的生态,秃鹫与狼的保护,城市的资本与经营,以及彼此的争斗与挤压,等等。这些,瞬息万变的讯息与场景,都由于二者遥远的距离和极大的差异而造出奇幻的效果。
阅历、知识与人物画廊
都说诗是想象的,文学的基本手段是虚构。但在作品中能与非虚构相遇,便有一种意外的欣喜。我们从小说情节展开中,随处可感到作家本人的在场。英甫的向死而生、拼力搏杀的人生,仿佛就是作家的人生写照。他以超越常人的勇敢与坚韧,以血肉之躯投入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殊死较量之中。这边是风雪、雷电,雪崩、冰壁和雪崖,是万丈深渊、是缺氧和脑水肿的幻觉。作家向我们展开了一部征服万山之巅的悲壮历史,死亡,挫折、冻僵的山友遗躯,百折不挠的挑战,以及战胜险恶的勇气。也许更重要的,这里还是一部关于登山的百科全书。珠穆朗玛峰险恶的环境和瞬息万变的气候和地质,北坳,突击营地,令人望而生畏的主人公受困的第三台阶,以及我们生疏的登山器具和登山的专业知识。没有亲历,没有平时的积累,是难以想象的。
这是一方面,这里还有另一方面。它展开的是另一个人生场景。那也是我们不知和不熟悉、令人同样感到恐惧和惊怖的场景。小说围绕着东方梦都地产开发,展开的同样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批地,筹资,高层的插手,裙带关系,那里也是一派惊涛骇浪,刀光剑影。亲身经历,加上适当的虚构,使我们面对着来自社会的和自然界的双重压力下的挣扎与无望,小说令人窒息的气氛,使我们仿佛置身于绝境:是的,凡人,必有一死,而死亡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
除了死亡与再生,作家还引领我们领略了绝地神奇的风光,认识了那些可敬可爱的牧民、濒危时节拼死救援的高山向导。当代作家普遍地忽视典型人物形象的创造,而黄怒波笔下却向我们展示了一系列生动的人物画廊:指挥若定的罗布,善断善谋的埃瑞克,临危受命的旺多,忠心耿耿的小拉巴,还有美丽而多情的叶娜。至于商战中出现的人物更是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当代英雄”。他们和她们,都是一些“足智多谋”或奸、或善的“新人”,是以往文学中的“陌生者”。即就人物创造一端,作者也是功不可没的。
我经常慨叹如今的文学作品离实际的生活太远,且多次引《子夜》为例,在股市处于萌芽状态的时候,茅盾先生却能为我们勾画出资本操纵的实质,创造了一系列典型形象,而我们身处当今,我们的作品却难以窥见现实生活中真实的画面。我们的写作的确远离了我们活生生、热腾腾的生活!现在是《珠峰海螺》给我们以补偿,我为此欣喜,为此感激作者。
拒绝遗忘与作家良知
在涉及商战的情节中,作家写了两个幕后人物,吴铁兵和齐延安。他们曾经是大院里的“发小”,如今均身居高位。二人之外还有一个女同学,她的名字,带着特殊年代的印记:林红武。三个人物,引出三幅油画,油画的创造、被撕裂以及再创造,伴随着动人心弦的恩恩仇仇。吴铁兵的怂恿,林红武的行为失控、班主任的惨死。后来,三人同时离家插队成为“知青”。围绕着三幅油画,展开了三人之间的爱情纠结。林红武追悔当日行为,在一场烈火中殉身“赎罪”。旧时恩怨延伸到今日,围绕着东方梦都展开的搏斗是其余绪。此外,黄怒波还在西门吹雪这个人物的身世中,保留了作家对于浩劫年月的记忆。
记住历史,不忘动乱年月,严肃的反思,潜藏的批判精神。一切都没有过去,一切都保留在记忆中,这里展示出非常值得珍惜的作家的良知。
永恒的时空
2013年4月,春天,西藏定日县曲宗村举行“二牛抬杠”春耕仪式。村长加布领导大家唱起了春耕歌:“世界怎样形成的?世界由风变成的。我们一起来说风,风儿变成花岗岩。”“向东的大门是什么门?向东的大门是白色的门。白色的门是用什么造成?白色的门是用白海螺做成。白海螺门什么样式?白海螺门雕有一把八宝吉祥图。打开洁白的海螺们,看到了什么?打开洁白的海螺们,里边有位世神。”一片迎春的谣曲唤起了人性最纯真的部分。在珠峰,在人间空气最稀薄的极地,这里洋溢着生命的赞歌。在这里,不是要置人于死地,而是想方设法把人从绝境救活。这些善良的人们,她们唱着歌,种地,他们赶着牦牛,背着氧气袋登上冰大坂救人。作家通过一个又一个细节,展示了人间最美好的一个又一个画面。
画面中出现了原始意味的迎春歌,土地被翻掘,青稞在生长。濒死的登山者被救活。小说的开头是托尔斯泰,小说的中间是原始的春耕歌,而到了小说的最后,是鲁迅和宗喀巴。宗喀巴大师说生死,鲁迅说赎罪:一个人要像伟大的审判者一样,审问这世间的人们,再做一个伟大的犯人,向审判者陈述自己的善。这就是:永恒。也许,这就是《珠峰海螺》的写作初衷,作家的立意所在,一个永恒的主题。
2021年11月于北京大学
作者简介:谢冕,福建福州人,1932年生,文艺评论家、诗人、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诗探索》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