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社会,逃荒有两条线路。
一条是下陕西。八百里秦川,良田沃野,吸引渭河两岸塬上的人们,也吸引我们这里的媳妇丫头,抛家弃舍,寻一碗饭吃。
一条是走“北里”。茫茫黄土,人烟和树木一样稀少,喝的是窖水,吃的是糜谷。庄稼“旱十年成一年,成一年吃十年”。一身劲不怕苦的爷们,心一横头一扭,扁担一头挑一口锅,一头挑起小儿子,腰带拴上大儿子,一路向北。
“北里”是老家的说法。比如把徽、成、礼、文县,两当、武都叫“南山里”。把河西、青海、新疆叫“西口”。“北里”指老家以北,沙漠以南的大片地带,大概是会宁、静宁、西吉、海原、隆德、靖远、白银、银川,甚至内蒙古的一些地方。
我的堂姑姑就是旧社会,被姑父就这样带到“北里”去的!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寒冷飘雪的腊月。父亲在炕上盘腿而坐,高兴地给我们读一封北里的来信,读着读着突然停下来发呆:“北里,娃的堂姑姑病了。三十年来年没见了,甚是想我!”母亲忧愁地说:“娃他爸,要不然你赶紧去,看看莲娃姐吧”。父亲沉默了半会:“医院里很忙,病人很多,吃个饭没个准点,哪有时间!”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黄金叶,抽出一支,用洋火点着,一支接一支。
腊月二十九,父亲从单位回来,一进门说:“我请了十天假。三天年一过完,就去北里给娃堂姑姑治病”。
正月初三的晚上,父亲从墙上取下他心爱的药箱,拭去上面的灰尘,仔细地往里面添加了好多药品。给姑姑卖的黑色女式棉暖帽,给外甥们卖的一大包水果糖装在布包里。拿出张全家福照片,和北里姑姑寄来的那个挂号信信封,用一角报纸细心包好,装进衣兜。初四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寒气逼人,树枝和草叶上的霜花很白。父亲穿着平时舍不得穿的蓝华达呢衣服,灰卡基裤子,给母亲说:“我正月十五就回来了”,然后踏上去通渭的班车,到定西倒车,直达会宁,一路向北。
那段时间社会风气不好。父亲去北里的日子,我们听到更多的消息,都是与“小青年”有关的事——他们要么在偏僻的半道拦路,要么在车里偷盗,专在出门人身上下手,人们心里充满恐惧。但愿爸爸福大命大,不会遇到。我们提心吊胆,母亲心神不宁,在屋里出出进进!
老家的老北风,还是那样嗷嗷嗷地叫!当房顶的瓦片,被大风刮得咔嚓咔嚓响的时候,在没有爸爸的晚上,就更加害怕,想起大人们说的“打砸抢”,我把头缩进被子发抖,在母亲的怀里蜷成一团。
父亲走后,母亲每天掐指算着父亲的归期。
正月十五,是堡子里的上台戏,写的是陕西省剧团的戏。街上锣鼓喧天,烟花爆竹声声不断。方圆几十里的人,拿着板凳,扶着老人,拖儿带女到堡子里看戏,大人小孩吵吵嚷嚷和着小狗汪汪的叫声,一片热闹喜庆的气氛,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母亲平时比我们爱看戏,不管是攒班戏还是大戏,母亲都要带上我们去看。我不开心的时候母亲把我搂在怀里,哼段秦腔哄我。
十五这天,在漫长的等待中过去,父亲没有回来!
那一天,听见邻里的小孩都互相招呼着去看戏,我傻乎乎地朝门外探头探脑,一旁的姐姐,狠狠地蹬了我一脚。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我们姊妹四人,没一个跑出去撒欢。母亲坐在炕沿上,一只手撩起衣襟抹眼泪,我们围着母亲一起哭。“你爸爸在单位请了十天的假,他该回来了。他平时把单位的事看得比家都重!再说,走亲戚的,也该回来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正月结束了,可是爸爸仍然没有回来,医院里也来人,打问了好几次。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度日如年的滋味。母亲时时站在门外的台阶,望着马路上的车站;有时候,正在干活的母亲,一听到门响,就停下手里的活,奔向大门;好几次看到,母亲在梦里惊醒,一直坐到天亮……
转眼就是二月,空气温和了许多,柳树芽子开始膨大。那是一个夕阳沐浴的下午,母亲在院里簸麦子,听到门响,抬起头,停顿片刻,满眼惊喜,簸箕扔在院里,麦粒在地上跳跃,大喊:“娃,快来,你爸来了”!
父亲还是那一身穿着,只是脸色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看着久违的我们。母亲抱住我,一脸泪水地责怪父亲:“出趟门真让人担心,四十几天了,我以为你不在世上了……谁知道。不早回来,一封信也不写,急死人了,你可倒好……”
父亲取下肩上的药箱,小心翼翼地挂在墙上,洗完脸,脱掉鞋,盘腿坐在炕上,给我们讲起北里的事:
父亲是第二天才到会宁的,这是他第一次去北里。按信封上的地址,坐上了去韩集公社的车,在八里湾下车,步行二十几里才能到周湾。
北里和老家不一样,一模一样的黄土黄山,海浪一样荡开到天尽头。除了村子附近,有零星的几棵树以外,满目所及很少有树木的踪迹。父亲很快就迷路了,不得不返回到南王,找了一个中腰沟的老乡带路,晚上七点多才到了姑姑的家。老乡拉开嗓门喊:“周家婶子,来人了”。
院子里已经暮色苍茫,父亲挑起门帘,进入上房。炕上传来微弱的问话声“谁呀”!
父亲划着火柴,点亮油灯,举着往炕上照去。炕上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头发花白,脸色憔悴,身上盖着一床打着补丁的灰色碎花被子。父亲把油灯放在窗台上,俯下身把她扶了起来。她一脸疑惑,再次问父亲是谁?看到药箱:“你是娃他爸请来的大夫”?父亲没吭声,只是看着她笑,停了片刻,“你再看看,想想,认识不”?姑姑说“面熟很,记不起来,冒(猜)不着”!父亲说:“我从秦安王铺来。”姑姑一脸惊讶:“秦安王铺,秦安王铺”!她瞅着父亲的脸,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一把抱住父亲,“是堡堡,就是堡堡!我当你不管我了”!爸爸也哭出了声:“是堡堡!就是堡堡”(父亲的乳名)。
这时候在村里帮忙的大表哥,三表哥、小表姐等几个回来了,姑姑招呼着:“快来,看看谁来了!”一会儿上房地下,挤了好多小孩,他们用惊讶的目光瞅着父亲,北里姑姑笑眯眯着给孩子们说:“知道这个人是谁不?他是我经常念叨,秦安王铺的堡堡舅舅”!孩子们这个“舅舅”,那个“舅舅”地喊了起来。父亲给外甥们每人散了一大把洋糖。姑姑让三表哥去在大沟乡通安城,走亲戚看戏的姑父。
父亲和姑姑是堂姐弟,是一个爷爷的亲孙子,他俩的感情和亲姊妹一样!我爷爷走得早,奶奶一个人拉扯着父亲和姑姑。北里姑姑比父亲大十岁,是她呵护着父亲的童年,看着他长大。
北里姑姑是童养媳,嫁到王铺本地一个周姓人家,逃荒到的会宁。
北里姑姑生了十三个孩子,活了九个,五男四女,一个女孩送了人。因为生孩子太多,体弱多病,家里一贫如洗。那时,二表哥在硝场干活,一个月工资才十几块,养活全家,还要供我四表哥和五表哥读书,生活非常艰难。
平时家里吃的只有粗粮,父亲来了,就去村里借了些白面,请人给父亲一个人做旗花面片子。清油太少,饭熟了就用筷子在油瓶里蘸一蘸,滴在父亲的碗里,姑父姑姑、孩子们就没这个待遇!
父亲去的时候,没柴烧茶,姑父去山上砍了好多柠条,在炕门前把柠条砍成小段,摆得整整齐齐。父亲看了说:“这些柴能喝几个月的茶了”。
父亲喜欢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给他的外甥说:“老家人都叫我胥一根”,惹得外甥们哈哈大笑。表哥和表姐们特别喜欢父亲,闲下来,就围在父亲身边。当时五表哥和小表姐年龄很小,晚上睡觉时,一定要舅舅搂着,两个人因为争抢舅舅的胳膊哭闹得不行,父亲没办法,只好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他们听着父亲的童话故事,进入香甜的梦乡……
卧粪、芒种、锄草、委土、收秋、耕地、碾冬场……几乎劳累一整年的姑姑病了!先是头疼头晕,没有胃口,又是吐又是泄,一下子就放倒了。
父亲摸脉、听诊、量血压,给姑姑诊断——劳累过度,身体虚弱,感冒太久,引起的肝肾不交,脾胃不和,好在并无其他大碍。用上父亲准备的药物,另外开了几服健脾和胃、益肾平肝的中药,姑姑的身体慢慢地有了好转,三四天开了胃口,喊着要吃东西,四五天就能下地走动。
当时三表哥的心脏不好,有很大的杂音,姑姑姑父他们很忧愁,父亲给他开药治疗,很快痊愈。村里的一个人,不久前父亲刚刚去世,要父亲给他瞧病。那里的风俗是服丧的人,不能进别人家的门,父亲就拿出板凳,冒着寒冷,在姑姑家的大门外给他问诊……他们很感激,给父亲钱,被严词拒绝。父亲说:“我是来看亲戚的,不挣钱。你们都是我姐的朋友、邻居,我哪能收你们的钱!免费诊疗,免费诊疗”。有需要用药的只收药钱,大多开出中西处方,让他们去当地药房自己抓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方圆几十里,听说周湾村来了一位“神医”,病看得很好,还不收钱,都赶来瞧病。这个来了,那个走了,三三两两,姑姑家的屋里挤满了人,父亲从早忙到黑,没有闲歇。
淳朴的乡亲们为了表达心意,这个带几个鸡蛋、一包香烟,那个送半袋小米、一捆粉条,再个捉一只老母鸡倒是常有的事。父亲和姑姑再三推辞,坚决不收,只是扛不过乡亲们面红耳赤的执拗。姑姑家因为父亲的到来,生活也滋润了许多,也给姑姑的顺利康复提供了条件。
有时,姑父和三表哥,扛一口鸟枪,逛荡一日,也能打到一两只野鸡野兔,一家人当是又过了一回年。
父亲不放心姑姑的病,细心治疗,多待了几天。直到姑姑能做些家务,饭量如常的时候,父亲给姑父说:“明后天就要走了,我再开一服药,你去乡上取了,粉成面子。让我姐缓上三天,之后开始吃药,调理巩固一个月,保证还你一个躬梆硬朗的姐姐”。
第二天早上,计划着送父亲回家。姑父把牲口早早喂饱,东西装上驴车,一家人在上房里正吃早餐。帘子一挑,扑进一个壮实的男人,一把拉住父亲:“救救娃他妈!救救娃他妈”!五十多岁的大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不到四十岁的爸爸脚下,放声大哭。爸爸二话不说,拿起药箱,风一样旋出屋子,看到门口的驴车,略一愣神,回头给姑父说“救人要紧,把车卸了”!说完直接坐上了来人的自行车。原来老者的妻子突然中风,不省人事,孩子不在身边,托邻居先看着,骑了十来里路,请父亲医治。父亲一到他家,马上拿出三棱针,直接刺患者的十宣穴、耳尖穴,每穴挤出三五滴乌黑黏稠的血液,病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咳嗽一声,父亲马上偏过病人的头,掰开口用食指深入口腔,帮助吐出浓痰,但是病人仍然处于深度昏迷之中。父亲在病人家里,一待就是八九天,中药加针灸,按病人的情况随时调整处方。直到第十天,病人才慢慢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父亲说“人现在是救住了,但要完全恢复,还得六七十天。我安顿的那些药,要坚持吃,最后一定能恢复到下地走动,生活自理”。
父亲因为熬夜太多,口里起泡,牙龈肿痛,给自己也开了一服中药,请老者到乡医院一并取来,然后带上药回姑姑家熬药调理。没成想一回到姑姑家就开始发烧,浑身发抖,盖几床被子还嫌冷。原来是重感冒,加上近期生活不规律,本来就不强壮的身体,一下子垮了!
老者养着几十只绵羊,下羊羔,剪羊毛,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看到父亲为了救他的妻子,劳累成疾,便让儿子牵来一只大骟羊,犒劳父亲。表明来意,父亲坚决不收,让姑父姑姑连推带搡把来人和骟羊掀出了院门。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听见有人敲门,姑父穿上衣服打开门,远近不见人影,一只扒皮开膛,收拾干净的羊筒子(宰杀好的整只羊肉)立在门旁。姑父扛进门,说给父亲听,父亲一下子火了,一定要姑父马上给人家送回去。这时候,倒是姑父劝了起来:“他舅,人家这么诚心,你不收也不好。你实诚着给人治病,没图一分钱。人实诚着把羊宰了,给你送过来,也没图钱。再说了,刚过完年,人家把不宰的羊已经为你宰了,也卖不成钱,你让人咋整!人看中的是你这个人,你把肉送回去,让人咋弄哩!”
那只羊大家舍不得吃,姑姑炖好了,在里面烩些干萝卜丝,舀给父亲一个人吃。小姑娘把指头含在嘴巴里吸吮,瞅瞅羊肉,又瞅瞅姑姑,想吃,姑姑不给。父亲就瞪着姑姑、姑父生气,也不吃一口。姑姑拗不过父亲,直到给所有人都舀上了,大家才高高兴兴地开吃。
眼看着正月过了,“已经超假好些日子,得马上回去”。父亲的身体略微好些,就焦躁得不行。一听父亲要走,姑姑急得直哭,大表姐赶着给父亲纳鞋垫,纳了好几双鞋垫,花鸟图案活生生的,漂亮极了。
二月十三,父亲的病完全好了,精神百倍,迎着初升的太阳,告别了赶来送行的众多乡党,骑着村子里最大的白叫驴,姑父赶着麻驴,拉着行李,沿着大沟乡的大路到了会宁。
车站小别,父亲给姑父卖了一盘牛肉拌面,姑父舍不得吃,“带回去和你姐一起吃”!
作者简介:胥小蕊,笔名清心,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