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运河边”,这是少年最喜欢的情景,在作文中不止一次写过这个句子。那时,少年就走进了水的世界。一条运河,一条烟雨蒙蒙的大河,水流汩汩,少年的笔下也在汩汩而流。
小时候,少年家住麻巷。小小的巷子长长的路,地上铺着圆润的石子,夏天不泞,冬天不滑,孩子们喜欢在窄窄的巷子里玩耍,嬉笑打闹声久久回荡在两侧的高墙上。
少年的卧室紧邻运河,打开窗户就看到并不宽阔的河面。晚上睡觉,常常能听到熟悉的船只马达声“隆隆”作响,这种声音如催眠曲一般,伴随着他进入美妙的梦乡,让他度过了难忘的少年时代。
那时的运河清澈见底。涨潮时,河水并不浑浊,黄中泛出一点淡绿,还能看到鱼在河里游动。运河里有孩子游泳,且个个自学成才。游泳时,大孩子带小孩子,会游泳的带不会游泳的,很少有家长带着孩子来的。少年八岁那年,记得学游泳时,从家里掮上一根闩门的杠子,杠子漂浮在河里,两只手往上一拜,两只脚扑通扑通就学游泳了。当少年学得有点模样了,哥哥托着他的下巴,他手脚并用,手舞足蹈,一个夏天下来,就学会了狗爬式游泳。
离家不远,有一座桥叫德安桥,那里的运河宽阔些,桥离水面足有数十米高,是游泳、跳水(也称掼冬瓜)的好场所。每到夏天,住在附近的小伙伴就会跑到桥上,光着屁股排好队一个个轮流掼冬瓜,比谁的胆量大,勇气足,只要哪个不敢跳,就会被旁人讥笑讽刺一番。其实少年那时候真的有点怕,但也不肯示弱,终于跳了下去,慢慢浮出水面,小小的脑袋在起伏的水面上浮动,像一些黑色的花朵,正在快乐地开放。
运河码头的青石板上,长着厚厚的青苔。水里的青石板上吸附着大小不一的螺蛳。少年对螺蛳不感兴趣,蹲下身子就能看见游动的虾子,忍不住伸出双手去捉,大多是无功而返,难得运气好一些,就会捉到虾子。虾子在手里跳动,放进瓶子里,那种姿态就跟齐白石画的虾一模一样,轻轻一弹就弹得很远。
想要捉河边的鱼,除非借助于网兜,否则很难捉住。因为像昂公、草鱼之类,实在太机灵了,黑乎乎的,在水里显得有点呆滞,躲在水草下一动不动,给人的错觉是,只要你手伸进水里,就能把它抓住。但是一切都不是你所能预料的,只要你一触到水里,它就闪电般地逃走了,其速度之快,大大超出少年的想象。
郊外的运河边,那片田野的黄昏,天地是灿烂的金色,在那灿烂的金色中曾经飞着一只风筝,那只风筝是少年的父亲做的。如今父亲已经化作泥土归落在东郊的凤凰山上。母亲已年过九旬,安居在运河边的一所普通房子里。少年是放飞的那只风筝,飞得再远再高那根线总在母亲手里攥着。在人类的词典里,母亲的含义是故乡的大地。
每天上学路上,少年都要走过那座古朴的新坊桥,他垂荡着书包,沿小巷去学校,一路看别人在河边钓鱼摸虾,一泓河水在散落的民居、小船和水草的呵护下,静静地流向远方。长大了些,路过这条河,少年总忍不住多看几眼,甚至驻足遐思。运河萦绕回转,潺潺流水流过杨柳岸边、枕河人家。那深入河中的石级,曾是妇女们捣衣之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少年在月光下顺着石阶往上走,倾听历史的回声,看那逝去的碧波。
放学回家,总有几个同学结伴而行。那时候,放学后的课余时间大多都自己支配。少年宽敞的家成为同学喜爱的去处。家里的大门是扇深灰色铁皮门,三进木结构建筑,中间有个敞亮的院子,院里放两张长凳架一块铺板,就是一张简易的乒乓球桌。小小银球飞来飞去,传递着同学间的友情,享受着年少的快乐。
那年代,少儿读物很少,少年听到的最神奇的故事是田螺姑娘。小学毕业的那一年,有了一张市图书馆的借书证,从那时起他开始喜欢阅读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少年把那个时代所有的作品几乎都读了一遍,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李心田的《闪闪的红星》,李云德的《沸腾的群山》,刘绍棠的《蒲柳人家》,李学诗的《矿山风云》,还有《牛田洋》《虹南作战史》《新桥》《飞雪迎春》……少年最喜欢的是《闪闪的红星》和《沸腾的群山》。刘胡兰、潘冬子、草原英雄小姐妹等英雄形象,深深根植于心田。
运河上的那座德安桥,当年还是座木桥,比较破旧,桥板之间缝隙不小。透过缝隙,可以看到桥下湍急的运河水,令人望而生畏。过了德安桥,沿运河一直向前走,便是城郊了。早春时节,那儿的景色清新而秀美,绿莹莹的河水、飞舞的细柳枝、泛绿的浅草,每当熏风拂过,大片大片的樱花树上,便会飞起吹弹欲破的浅色花瓣,好似簌簌飞雪。有时少年会来这里小坐,膝盖上搁一本书,听着河里传来水鸟的鸣叫,享受闲暇时光的快乐。
少年长大了,成为中学生。喜欢去大运河岸边玩,看河上的日出日落,看河上人家的炊烟和甲板上的小狗。最使他神往的还是拖轮那刀斧般昂扬的船头和气势不凡的笛鸣,船工手中的竹篙和哼响的悠长号歌。少年常在运河边畅想,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一样成为运河的主人?
每天早晨从麻巷跨过新坊桥,来到椿桂坊这条窄窄的小巷,市一中就在巷子深处。学校大门朝北敞开,校门正对着运河,校区中心大道两侧,整齐排列着高大的香樟和松柏。绿树掩映的校区里,5幢教学楼都是清一色的灰色砖瓦,显现出古朴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
通过一位远房亲戚,弄到几本手抄报,少年知道了有一个叫莎士比亚的人,知道了圣诞老人,知道了海外有一支叫“甲壳虫”的乐队。还有顾城的那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深深地雕刻在少年那一代人的心底里,多少年不打折扣?这是因为,在地下深处,他们都曾经有过这样挖掘的手指。
读到这里,内心似有湍急的河水流过。
那天,特地走到新坊桥,看着桥下的运河水,缓缓地流向远方。他有所感悟:先人们在运河边筑巢而居,不断积累和汇拢,生生不息地生长,于是有了我们这座城市。这条运河不是少年的母亲,而是少年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在还没有少年的时候,它就在那里;在少年没有了的时候,它仍在那里。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传统。一条河,就是千年不变的生活。
若干年以后,少年长成了青年,开始尝试写作以运河为背景的长篇自传体散文《运之河》。在键盘上走回年少,倾听耳边潺潺的流水声,用无羁的想象贴近运河,航行于运河上。多少年前,面对苍茫星空,面对静静流淌的运河水,面对着夜风中飘摇的一茎豆火,沉迷在书籍中,沉迷于阅读中,忘记了孤独,忘记了困境,忘却了物质生活的匮乏。运河成为他生活的某种背景,与他的生命相遇。
“我家住在运河边”,这是少年引以为傲的理由。
少年懂得感恩,感谢运河,因为运河给他灵感和激情。这条长长的,在历史的风吹雨打中畅通无阻的大运河,既是单纯的河,又是丰富复杂的河,它生发激情,成就梦想,它运载的不仅是古往今来的船只,也是永无止境的沟通,永远的出发和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