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时间:6月初
对话地点:宁夏新华书店德胜仓
对话
土地生长出的写作
宁夏日报:李娟的《我的阿勒泰》火了,让人联想起新疆与刘亮程、山东与莫言、东北与迟子建,以及西海固与季栋梁,您怎么看待作家跟土地之间的关系?
季栋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地生长万物,也生长出作家的写作风格,土地奠定了作家个人的思想意识、所运用的语言和人物的风俗习惯。有作家曾说,一个作家最大的财富莫过于他有一个苦难的童年。在西海固,我这一代人出生的时候,正是温饱存在问题的时候,那段经历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记忆。实际上,跌宕的人生才会给人最深的印象,如果人生是平顺的,可能人对生活的感触就没有那么深了。
宁夏日报:莎士比亚曾这样说作家与作品的关系,“一经完成,就脱离作者,成为另一存在”。那么,当您完成《西海固笔记》的时候,有没有与西海固这片土地告别的感觉?
季栋梁:有的,过去人们一谈起中国最贫困的地方,总会联想到宁夏的西海固。但是,现在再到西海固,肯定会有一种颠覆认知的感受。许多外面的人觉得,我们对西海固变化的讲述是不是存在宣扬成分,但事实是,西海固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庄记》是写《西海固笔记》的一个基础。书中提出了西海固发展的3个问题,一是土地撂荒,二是教育,三是危房危窑改造。从国家精准扶贫开始,西海固的变化不仅仅是经济上的提升,更是社会、文化、教育等多方面的全面进步。当时提出的一些问题,在现实当中都已经有了答案,所以在《西海固笔记》里有一个很好的收尾。
宁夏日报: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西海固人,又作为一位作家,这么多年,您一直关注着西海固的变化,您觉得西海固这块土地,最核心的变化是什么?
季栋梁:最核心的是精神文化的改观,西海固人的心态从封闭、保守逐渐变得开放、自信。以前去西海固,村里人不愿意见陌生人,躲在墙后面看。现在客人来访,他们会热情地邀请客人进入家中,把馓子、油饼、水果摆上招待客人。这种变化还体现在他们对穿戴的讲究、对房屋和院落的装饰,还有消费观念的转变等。
宁夏日报:那么在物质条件和精神文化都变好的同时,您希望哪些事情是不变的?
季栋梁:我希望他们身上的淳朴和善良不变。西海固人有许多值得人们敬重的传统品质。以前当你深入乡村,你会看到每个人都生活在一种真实、自然的状态中,那种淳朴、真挚的生活方式常常令人感到特别亲切和可爱。脱贫攻坚圆满收官后,我们目睹了西海固地区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变化无疑给当地人民带来了更好的生活条件和更多的发展机会。但是,巨大的变化既能带来美好的东西,也会带来对人性的冲击,我有时候会担忧一些原本美好的、本质性的东西会被淡化或遗忘。
经历挖掘出来就是财富
宁夏日报:您最近有没有新的创作?
季栋梁:最近在写小说《喊叫水》。“喊叫水”既是一个乡名,又是一个村名,故事从新中国成立一直写到现在,主题围绕解决水的问题,从对抗干旱、民族团结、红色故事几个方面进行创作。主要以第一人称讲述,以一个外人的眼光去看整个村庄的发展。我常说,人跟一个地方的缘分,只要去过一次就能建立起来。一个地方去3次,原本没有关系的,也会产生勾连。
宁夏日报:作为一位男性作家,您塑造了非常多让人印象深刻的女性角色,是如何做到的?
季栋梁:这些年持续不断地观察和写作,让我意识到,女性比男性更有生命韧性,更能承受苦难,也承受了更多的苦难。《黑夜长于白天》讲的就是婆孙两个女性的苦难故事,30岁便丧夫的奶奶一人撑起家庭,将子女养大成家,继续操心着孙辈;美丽聪慧的孙女,嫁给了智力有问题的丈夫,然而她勇敢地直面现实,凭借坚定的意志与过人的智慧,成功地扭转了一家人的命运……写这个故事的过程比较感动,我在生活中经常遇到这样美丽坚韧的女性。
宁夏日报:“作家就像一个文学矿工,不停地在自己思想深处开掘”,您觉得这句话准确吗?
季栋梁:非常准确,有时候不是没什么可写,而是开掘得还不够。我们最初开始写作都从短篇小说开始,有一段时间,短篇小说几乎没有故事情节,可能就是一种情绪的抒发。但是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没有故事绝对写不下来,必须用故事把框架撑起来,这个过程对思维是有启发的。像我到了60岁这个年龄,所有的经历都呈现出财富的意义,只要挖掘出来就是财富。比如要描写一个村子的变化,就用很平淡的笔触记录这个村子的100年,不用歌颂什么、弘扬什么,它的变化绝对是积极向上的。每个村子、每个人的经历都是如此。
宁夏日报:您这个年龄的人,童年经历过一些挫折,现在孩子们则在平顺的环境中成长,怎么比较这两种童年?
季栋梁: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是跟苦难紧紧相连的。四五岁就得干活,吃不饱、穿不暖是经常性的,谁也不愿意过这种苦日子,但现在我成为一个写作者,觉得那段生活是最值得记忆的。现在的孩子非常幸福,不用考虑物质,这就使得他们在生活经历上相对比较单一。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要补上这一课,就得多读书,通过阅读别人的经历,丰富自己的阅历。
生命的宽度由自己决定
宁夏日报:您最开始做过教师,当过记者、作家,后来到政府办公厅做参事……角色转变的过程中,有没有感觉到很艰难的时刻?
季栋梁:相对来说在工作状态下没有多难的事,工作只要尽心尽力干了,至于干得好和坏,没有具体的标准,我觉得这是最好的状态。爱好写作我一生没有放弃过,闲下来就写一点东西,中间倒是有艰难的时候,比如工作忙,没有完整的时间来写作。还有一开始对写作的把握不够自如,等到了一定年龄,阅历达到一定程度后就能驾驭写作,这需要一个过程,而这能够让你始终处于一种构思和写作状态。
宁夏日报:作为一位成功的作家,不可避免地会面对一些名和利的诱惑,但是创作过程又不能被名和利所挟持,您是如何把握创作与名利之间的平衡的?
季栋梁: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年轻时,我对于每一个发表、出版的作品,都会期待反响和结果。但过了50岁以后,对于名利不再有执念。我喜欢写作,创作出来能出版、能发表,就是最大的满足。至于作品能产生什么影响,也不是自己能左右的,能拿奖更好,拿不上也没什么。对我来说,坚持写作就可以。
宁夏日报:退休之后,人生另起一行,您有没有自己的“怕”与“爱”?
季栋梁:现在“怕”的是健康,“爱”的就是写作,“怕”与“爱”辩证统一,希望能有更多时间去写作。人的生命长度不由自己决定,但宽度可由自己决定,不管活多长,主要还是要高质量地活着,对自己负责,对家人负责。能够把写作坚持下来的人,都是因为纯粹的热爱,爱会产生创作的激情。人这一辈子实际上做不了几件事情,在工作之外必须有爱好,到人生的后半程,爱好就成为最大的精神支柱。
记者手记
聊起西海固,季栋梁所提及的事,没有一件关于自己,却事事和自己有关。
乡村教育,土地撂荒,农民进城……尽管离开记者岗位多年,季栋梁的耳、目、笔仍旧没从乡土挪开,他以观察者的眼光,注视着农民和土地的点滴变化。
躬身潜入西海固的山梁沟峁,从连绵的旱海中打捞故事,季栋梁写出《上庄记》《奔命》《海原书》《黑夜长于白天》……读他的文字,似乎能看到令人目眩的日头下,焦渴的土地衔住白草黄沙,脸孔黑褐的老汉拽着拉水的驴子闷声行走,放下书来,恍惚间干燥的空气已攻陷鼻腔。
然而时移世易,他的写作随着时代奔流而转向,如今翻开《西海固笔记》,一个苦瘠之地脱胎换骨的历程,读来让人血液沸腾……
曾经被内衣、卫生纸、粮票等城镇文明攻破内心防线的西海固农村孩子,凭着对温饱和体面的渴求挤进了大学、搬进了城市,却在执笔写作的那一刻开始,走上一条终生归乡的路。
纷攘世俗、个体困境、乡土变迁,耕耘文字近四十载,洋洋洒洒200余万言,浸透着季栋梁对西北乡土的爱意与敬意。他说:“从黄土地里长出来的人,喝过那一口苦咸水的人,怎么忘得掉这一片土地?”
行至60岁,人生经历像果子一样熟透落地,俯拾皆是。季栋梁称写作为爱好,常年笔耕不辍。灵感于脑海涌动,情愫在笔尖行走,故事碰撞出多个出口,他平日里同时写着几部作品,“一个堵住了,就换另一个”,用“游击式写作”来总结倒也形象。
文字一笔一笔敲出来,书一本一本印出来。对于写作,对于西海固,季栋梁还有许多未尽的话、没过的瘾。人生另起一行之时,他把名和利全部放下,“没有时间去考虑别的东西,喜欢写就写,写自己想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