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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辨识度

刘建华

一声咳嗽有力地穿过暗夜的厚墙与犬吠的洪钟,让年少的我特别喜欢冬夜的宁静与温馨。每每此时,我就知道,父亲回来了。咳嗽声就是父亲的辨识度,这种声音不是疾病的表征,而是令我心安的糖丸。

小时候,父亲有忙不完的活,白天黑夜、晴天雨天、春夏秋冬,无情地剥夺了我与父亲相处的时光。乡村山多地小,生活生产依靠肩挑背驮,人就显得出奇地忙碌。我翻看过父亲的大集体时出工事项,几乎没有哪种劳动不需要人力。烧土灰、修圳割、造林、担牛粪、担塘泥、捁秧田、扯秧青、犁田莳田、耘田扯稗、打农药打禾……看得我心痛无比。

包干到户后,由于我家孩子多,父亲依然忙碌不休,在一起享天伦之乐可谓是奢侈。夏秋两季农事太过苦累,小孩也要承担超出力所能及的劳动,我虽然可以与父亲在一起,但毒阳炙烤下的艰辛劳作,没有丁点劳动美感,更谈不上天伦之乐了。唯有冬天农闲时光,才催生了我与父亲共处的强烈渴望。寒风漫起、山野萧瑟、村舍明暗、禽畜归栏,间或细细冷雨一洒,把调皮的小子们赶回了家,我就愈发期待父亲的咳嗽声。父亲还是手艺人,冬天农闲时帮人家建房子,我们的学费就是他这一泥刀一粉铲给挣来的。有时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全村几百年间最有学识的名士,当地知府曾赠他“虎观奇才”等旌匾,一时风头无两。可是我父亲的爷爷却没落成长工,我爷爷三兄弟还算争气,通过精湛的泥瓦技术改变了家境,徒子徒孙遍布湘赣邻近三县,我家成了泥瓦匠世家。

泥瓦匠的重要标识是挎一个工具包,泥刀、吊尺、大小粉铲是标配,父亲的帆布工具包十分扎实,陪伴父亲整个人生,为我家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今还保藏在老屋,看到它,就像看到父亲,它让父亲的辨识度扛住了岁月的侵蚀而日益清晰明亮。除了工具包,父亲的咳嗽声、洁净挺阔的衣服、背头发型,都提升他的辨识度,也让我在冬夜寒鸦声里,坚定地等待着那似霹雳、似清乐、似摇篮的咳嗽声。清晰记得父亲的仆仆风尘、慈爱目光,还有他专为小妹讲述的极为生动怪诞的故事,小妹在这特有的“摇篮曲”中入睡,我获得了天伦之乐的满足。

说到摇篮曲,自然就想到母亲。我问13岁的儿子:“你觉得刚出生的婴儿是先辨识出自己还是别人,是先辨识出人还是事物?”他回答说是先辨识出别人,而且是先辨识出事物。我接着问他是先辨识出什么事物,回答说是奶瓶。我表扬他说:“你这方面达到了黑格尔和萨特的水平。”不论是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奴隶主与奴隶的辩证关系,还是萨特《存在与虚无》中的他者“凝视”下的个人自我形象的塑造,都强调“他者”对于主体“自我意识”形成的本体论意义。心理学认为,自我是个体对其存在状态的认知,包括生理状态、心理状态、人际关系及社会角色的认知。他者是相对于自我而形成的概念,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事、物。列维纳斯在《总体与无限》中指出,他者同上帝一样具有他异性,可以绝对且无限地存在于自我意识之外。正是因为此,他者对自我的形成非常重要,在与他者的差异中,自我才有了真正的自我。

儿子回答中的“别人”“奶瓶”对婴儿来说就是他者,婴儿在其成长过程中,不断地辨识他者,慢慢定义自我、建构自我和完善自我,这其实也是对自我的一种辨识。宇宙世界中的人事物变动不居、丰富多彩,对于他者的辨识是无极限的,穷尽个体的一生也无法辨识清楚,所以,对于自我的辨识也是无极限,不能穷尽的。

母亲给我的辨识度是她劳动的身影,拔秧苗、割稻子、拾草、筛米谷等是母亲给我最强烈的印象,尤其是母亲上山把一捆捆的青草与竹子背回来,其辨识度达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峰。常人半天只能弄回1—2捆竹子,母亲变戏法似的可以弄回5—6捆。母亲的吃苦精神可见一斑,同时也彰显了她强健有力的体魄。40多年来,这就是母亲给我的最鲜明的辨识度,我也愿意让如今80多岁的母亲永远闪耀在这个辨识度中,它让我觉得母亲依然可以充满活力地护佑着这个家庭。

在母亲的护佑下,我茁壮成长,从一个婴幼儿变成少年、青年,如今已是当门顶户的中年父亲。在这40多年的成长中,我不断地辨别认识他者,不断地辨别认识自我,不断地辨别认识义理,使自己成为一个有辨识能力和被辨识能力的人。有辨识能力是强调自己的认识能力和识别能力,能够从纷繁复杂的万事万物中发现它们的一般特征和本质规律,明了他们的不同之处与功能作用,尽可能让合适的事物为自己所用,为自己的顺利成长和学业事业助力;能够从千百万人中去了解他们的性格、脾气与好恶,远小人亲贤人,向德才兼备的前辈请教,向好学亲善的同辈学习,向奋进明理的后辈靠近,使自己的人生路少一些坎坷多一些平坦。有被辨识能力是强调自己作为一个社会人的辨识度。

辨识度是音乐中的常用概念,指音色本身的辨识度和歌曲处理方式的辨识度,音色是天然辨识度,如同一个人的外貌一样,长得很美或很丑都有辨识度。美的方面,如貌比潘安中的潘安、宋玉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中的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等;丑的方面,如《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卡西莫多等。当然,天生的外貌不是个体辨识度强弱的决定因素,主要在于内在的道德品格与才华能力,辨识度有一个美丑善恶的问题,人类历史长河中需要对社会发展有贡献的个体,他们无一例外具备内在美的辨识度。秦桧、希特勒等有很强的辨识度,那是恶的辨识度,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晏子、东方朔、左思、李贺、王羲之、苏东坡、文天祥等是靠内在的品格和才华形成强烈的辨识度,这是美的辨识度,为万世所颂扬。

做有美的辨识度的人是每一个个体的奋斗目标。这就要求我们不但要能辨识他者,而且要能辨识自我,更重要的是要能辨识义理。义理是关于人事物的意义和道理,是合于一定伦理道德的行为准则。通俗来说,辨识义理就是要能辨识好恶美丑、真假智愚、公平偏私、正义邪恶,从而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有益的人。

作者简介:刘建华,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传媒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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