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信朋友圈刷到《宗师列传·大唐诗人传》(第三期)短视频,主人公王昌龄,取景地沙坡头,央视策划拍摄,“宁夏时间”剪辑制作。眼前一亮,转发,并附言:满屏诗和远方。
网络时代,心头一动,手指一点,文图上传,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即刻,有外地的朋友发来微信,说王维《使至塞上》的再穿越,被中卫沙坡头“抢注”了。我回复说,唐人王昌龄、王维与我等皆为黄河的孩子,沿着同一条河流,做着不同的注脚。
按照现今的职业划分,王昌龄称得上大唐“战地记者”,写下了众多著名的边塞诗。王维著名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在西北多个地方见到过。大漠长河依旧,孤烟不再,落日常有,都要贴这两句标签。从文旅角度说,大家争的是文化软实力与市场号召力。
中卫是我的故乡,从个人情感出发,我更倾向于王昌龄随军征战到过沙坡头,王维在此地写下了《使至塞上》。沙坡头拥有世界垄断性文旅资源,地处腾格里沙漠东南缘的尽头,又是黄河冲出高山峡谷孕育生命的源头,“两头”搭界,天地也会为之动容。冠以“诗家天子”的王昌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身临其境,不写诗不可能,格局不大更是不可以。
都是黄河的孩子,谁不深爱自己的故乡呢。
记得儿子上初中时,学校布置了一项假期作业,与家长一起参加社会实践,设计制作文图《故乡》。父子根据文字记载,由先祖从江苏南京落户甘肃皋兰什川,后到靖远,再到宁夏中卫,沿河北上,抵达银川,设计了寻根路线图,基本上循着大河大江一路迁徙,开枝散叶。故乡在哪?在我心目中,黄河流经的地方,都是我的故乡。
我曾供职的报社,主办全国党报总编辑塞上行活动,一众客人到了沙坡头,看见沙山与黄河就兴奋,脱掉鞋子,光了脚丫,一个接一个飞滑下去。有人误操作滑沙板,几个跟头脸朝下,头脸挂满了沙粒,不露怯,也不懊恼,一连串开怀大笑后,索性扯展了身子,在沙世界里滚烫一把。
一伙人玩耍得像疯孩子,再乘古老的羊皮筏子,在黄河大转弯争相漂流,跟着筏子客高唱黄河民谣,这方吼唱几句,那方应和几声,着不着调,也不顾及了。先前有点拘谨的,这下彻底放开了,拉拉扯扯,玩笑不断。“长河落日圆”,百闻不如一见,打卡拍照,有人带走一瓶黄河水,有人带走一瓶沙子。
大家对水与沙的珍视,我甚为理解。我到黄河上游敦煌一线旅行,专门带了鸣沙山的沙子,不是用瓶子,是用信封。去看了月牙泉的水,实在太稀罕了,那么浩瀚的沙漠,臂弯里小心翼翼护着一点月牙般的泉,哪怕是一滴水,不忍心也不能带走。
来自黄河下游的《大众日报》同行问我,黄河之于你,最难忘的是啥?我说,汽笛一响,轮船开行。同行再问,那沙坡头呢?我说,火车驶过沙坡头,尤其是在有星空的夜晚。同行笑了,“现在都是桥了,过河是分分秒秒的事。最难忘的记忆,往往是留在心底最期待的东西。”
共饮一河水,同行懂我。在我的成长经历里,想出中卫城看点啥,首选沙坡头。一行人骑上自行车,沿着黄河北岸一路向西,到沙坡头去,到黄河冲出高山峡谷的地方,到腾格里沙漠的东南缘。少年壮游,纵情山水,长河落日,人困马乏,一行人打道回城,经常遇到包兰线(包头到兰州)上行驶的火车。
大转弯,长下坡,自行车与火车赛跑。火车司机拉响汽笛,排气压,喷水雾,一瞬间,我们的自行车队就被冲散了。戴近视眼镜的同学,遭水雾迷蒙,连车带人冲下路基。火车驶过,只见几对骑手翻躺于一片沙丘之上。人车无大碍,有轻微擦伤的,有一点狼狈样,但人人脸上是开心的笑容。与黄河为邻的沙漠,在你冲动莽撞、忘乎所以,突遭意外甚至失控跌落时,会以温软的怀抱接纳你。
“使坏”的火车司机,朝公路上伴跑的我们挥挥手,并作出向前方“开枪”冲锋的姿势,一脸开心的坏笑。蒸汽火车速度慢,动力小,在西北戈壁旷野长时间行驶,司机难免困乏寂寞,过沙坡头,看见黄河看见人,高兴一下,调皮一把,是可以理解的。那时曾想,做个火车司机也挺好,载客拉货,不愁吃喝,穿越大山大漠,跨过大江大河,不怕风吹雨打日晒,呼啸着把一切烦恼甩在身后,一路满眼是风景。
而立之年,转行做了记者,多次到沙坡头采访,更加感觉这里是个大气魄的地方,有挖不尽的新闻富矿。自己扎下的麦草方格,会不会被一场大风吹跑。暴风雨过后,躲起来的小生命,是出门寻找伴侣还是独自迁徙他处。跟随科研专家徒步前往沙漠腹地,头上炙烤,脚下热烫,看一株外来的植物,在新家繁衍生息。黄河之侧的荒漠绿电,跨越万水千山,输往长江以南。
夜晚,与治沙工人热聊,又担心搅扰了他们的睡意。独自漫步河滩,人声散尽,汽笛悠远,穿行于绵延沙山之上的火车,如缓缓划过天际的流星,驶往浩瀚深邃的远方。白天暴躁的沙漠,此刻把自己按伏于巨大的安静里,欲让世界听见一条河流的叹息。
一边是汹涌的沙漠突然收住了双脚,一边是倔强的生命果敢伸展了双臂,大河,大漠,铁路,远山,星空,田舍,自然与人文的对话、握手,既惊心动魄,又心平气和。
曾与我共事一个部门的新闻前辈杨兆兴,采写了报告文学《沙坡头·世界奇迹》,讲述当地人创造麦草方格,治沙护路、保护黄河的故事。退休之后,他一次次往沙坡头跑。这里的科研人员不断探索,从藻类、地衣、藓类结皮中,提取微生物,人工培养,制成试剂,喷洒在麦草方格内的沙子上,以形成土壤结皮,通过“生物地毯”保护荒漠生态。这里从来不缺新鲜的故事,缺讲故事的人。
河段上的大风景,我以为只在北岸的沙坡头,在渡黄河遭遇了一场沙尘暴后,重新认识黄河,查阅相关报道、文史资料,才得知南岸七星渠渠口看似平淡的河面下,竟然流淌着足以惊掉我下巴的奇崛。
说到七星渠,人们大多只知道它的古老,开凿于西汉。说它在四川有个“堂兄”,叫都江堰,估计渠边生活的人们也会惊叹不已,自己从小在水里光屁股玩大的渠,原来是一条如此伟大的渠,远方还有一位光辉无比的亲戚。
与七星渠隔河相望的,是黄河九渡之一的莫家楼渡口。下山进城,必经此渡。等待过河的大小车辆,排了长长的队伍,着急的司机与乘客,眼巴巴期待渡船的汽笛声响起。候船间隙,我沿着七星渠溜达,遇到在渠水里游泳或摸鱼的少年,坐下来当一会看客。调皮一点的孩子向我招手,知道我是山上下来的“旱鸭子”,脸上做出不可理解的表情。莫家楼渡口太有名了,“中卫有个莫家楼,半截入到天里头”,致使人们忽略了“对门”七星渠的存在。倘若早知道七星渠的神奇魅力,我可能当年就主动下水学游泳了。
七星渠与都江堰这对“南北兄弟”,均得地利之便,因势利导,无坝引水,自流灌溉。其首部取水建筑物,都由“鱼嘴”、“金刚堤”、进水口构成,三者有机配合,协调运行,体现了古人非凡的治水智慧。
得知七星渠的不凡身世后,我数次站在渠口岸边,望着奔流不息的黄河,想看清伸入主河道里的“鱼嘴”,长啥模样,用啥魔法分流沙与水,但一次也未能如愿。泥沙俱下,水流湍急,凝视久了,会有被漩涡吸入河中的恍惚之感。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千里之遥的两个地方,两条江河,在两千多年前交通、信息闭塞的情况下,人们选择了几乎相同的治水方案,古人是怎么做到的,是上苍冥冥之中的有意安排还是历史的巧合。
七星渠经历代修建,干渠长120余公里,已将宁夏自流与扬水罐区连成一片,与秦渠、汉渠、唐徕渠等组成黄河灌溉的经脉与毛细血管,润泽塞上江南。
我在七星渠渠口南侧的申滩村收麦时,喝过渠里的黄河水。在宁夏南部的西吉采访脱贫攻坚,喝过扬水至此的黄河水。将来,行至黄河源头与入海口,一定要喝一口清亮亮的黄河水。
黄河之水天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