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振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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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家乡的灵武长枣，我是有感情、有情缘的，也是时常关注、时常盯着的。
灵武长枣是有年头、有根脉、有风气、有精神的。据我的浅显了解，有史以来的文字记载中，灵武长枣的栽培史最早应该追溯于先秦时期。若按《诗经》有关桑枣诗词的记载计算，灵武长枣迄今应该有2500多年的栽培史；若按司马迁《史记·蒙恬列传》修筑长城、秦渠的时间计算，灵武长枣的栽培史也应该有2200多年了；若按史念海《河山集》有关西北边疆农业开发历史研究测算，灵武长枣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应该有了栽培的痕迹。年份的长短需要史料验证。比较可惜的是，这些史料中有关枣的明确描述显得比较稀疏，再加上没有太多的时间精力去整理、去挖掘、去探索、去研究，有关灵武长枣栽培史的年份长短只能凭民间传说或粗识印象继续湮没于历史风烟了。但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源于黄河青铜峡，流经吴忠、灵武境内的秦渠确实是秦将蒙恬当年负责组织开发的一条引水灌溉之渠，至今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为沿线的农业生产和人畜饮水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水资源保障。
而恰恰在秦渠流经过的灵武东塔、临河等鄂尔多斯台地与毛乌素沙地交接地带的沿山一侧，至今生长着年份不等的大批上百年枣、梨、桑、杏、李等古树，俨然是一支“树林兵团”。根据前些年灵武林业部门的粗略统计，在灵武城区东郊的东塔镇、灵武园艺场，现存百年古树2.6万棵，涉及土地上万亩。这在宁夏这样的干旱半干旱地区十分罕见，在中国广袤的北方大地也是极为难得。多年前，我对几个朋友说，灵武城区的这片万亩百年枣林不仅是当地人的宝贝，是故乡灵武的财富，也是中国北方农耕文明的一笔宝贵自然遗产。如果采取有效措施保护下来，应该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也是能够创造绿色价值的。也由于此，我在多年前应兄长志强先生的邀请参与了一下灵武世界枣博园的前期保护开发利用论证、长枣栽培历史文化资料整理等工作，并参与编写了灵武世界枣博园的游园解说词，试图以微薄的文化之力来保存保护这片难得的古树群，努力为家乡留下一块净土、一个根脉。对于灵武世界枣博园，我和众多的灵武人对当时的决策者、建设者是钦佩的、敬重的。他们和众多土生土长的灵武人一样，对家乡有感情，对树木有敬畏，对自然有尊重，更对灵武的长远发展有战略目光。至今，世界枣博园不仅是灵武古城的一张自然名片、文化名片，更是走南闯北的灵武人引以为豪的一个精神标志、灵魂钥匙。
这是家乡的自豪，也是和我一样的千千万万个灵武人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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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很小的时候听爷爷说，灵武东塔的枣子很好吃、很有名。后来，到生活在东塔下的二姑母家玩耍，听村里的老人说，在他们子子孙孙的代际传承里，长枣树是当家树、传家树，更是生命树、精神树。数百上千年间，生活在东塔周围的农户家家户户都在房前院后、田间地头栽种长枣树，间或地夹种一些梨、杏、李、柿、桑、苹果等果树，以树之果实补贴家用。这两年和国军、金华、刘杰等人经常转园子，每转一次都有意外的收获。特别在一些被树包围的方方正正的空地前，还能看到曾经居住过的某一户人家的房子地基，让人倏忽之间回到一个花果飘香、悠然自得的小院，回到一个烟火袅袅、欢声笑语的过往年代。
自小生活在果园里的武金华对枣林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比较熟悉，一见空地，就说这片是张家的，那片是武家的；这片是汤家的，那片是施家的；这片是王家的，那片是牛家的……反正，已经搬空了的枣林里，曾经住过赵钱孙李等等的百家姓人家，自然也流淌着百家姓的生活气息。尽管现在人去房倒园子在，但要提起树，家家户户上了年纪的老辈人还是认得的，也是熟悉的。有时在园子里碰上几个老人，就问这些树是谁的？其中就有人如数家珍地说起一棵树、一个院子的故事。老人们讲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也是刻在他们记忆中的。比如汤家巷道，就是当年的汤姓大户人家出资修建的。他们不仅在枣林间建起错落有致的村庄，还弯弯绕绕地依林沿渠修起了村路，还请人依据林田间的坡度挑出了一条排水沟，以排碱降盐。这条叫做汤家巷道沟的排水沟至今依然起着作用，仍然是这片枣林的生命线。
听听这些故事，很自然地忆起过去在塔下度过的日子。少年时，我常常去二姑母家所在的灵武东塔果园过暑假，顺便帮着干一些农活。与川里种庄稼不大一样的是，二姑母家的田地是果园，里面不仅种着小麦、水稻、玉米、高粱之类的谷物，萝卜、芹菜、韭菜、红葱、辣椒、茄子、西红柿之类的蔬菜，还有好多高大茂密、遮天蔽日的枣树、梨树、苹果树……从每年七八月开始，果园的各样果子陆陆续续的熟了，杏子、李子、长把梨、大果子、苹果、长红枣……一直到深秋时节的霜降，果园的劳作才算告一段落。那时，上树攀枝摘果子，别提有多高兴了。虽然摘得不多，但每次和建生、建成表哥到园子里转一圈、走一走、爬一回树、摘一些果子，再下渠沟里摸一回鱼，再在树底下吃回瓜、睡一觉，便觉得无比的舒坦欢快、酣畅淋漓，总觉得果园里有股特殊的气息吸引着人、安静着人，也仿佛草木之间焕发出的某种力量激发着人、安顿着人。
塔下的果园，其实是村庄和田地的交接地，有树有田、有房有人、有渠有路、有墙有棚……不熟悉的人走进去，还以为进了迷宫呢！那时的各家各户门前院后都种有不同品种的果树，也辟有亩数不一的大小田块，有的是巴掌大的几分地，有的是成条成档的小麦地，有的是连片成畦的水稻田……但不管田块大小，田埂水渠旁边全是树，一到开春，满园芬芳、百花齐放，不是桃源胜似桃源，不是驿路梨花胜似驿路梨花……
因为树的芬芳，因为果园的荫庇，塔下的人们最爱树、最惜树、最护树，也最反对砍树伐树。金华说，他们最见不得人砍树。谁若在园子里偷砍一棵树，本村本乡的人一见就制止、就呵斥、就相争。他们眼里，与谁过不去，别与树过不去。与树过不去的，不是小心眼，就是缺心眼。在他们村，种树、爱树、护树、传树是祖上传下来的一个风俗，也是家家户户最基本的生活方式。有树在，端着碗吃饭也香；有树在，走到哪里底气都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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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能够成为一个村、一个乡、一座城、一个县的生命树、精神树，足以见到当地人对自然的尊重、对土地的尊重、对生活的尊重，以及对根脉的尊重。这让我想起云南红河哈尼梯田以及哈尼人的宗天法地精神。哈尼人视树为神，祖祖辈辈不砍树、不伐林，每年祭祀时节都要到高山之巅的千年神树面前做法祈祷，以求生产丰收、宗族平安。他们虽然居住在交通堵塞、信息闭塞的大山深处，但却以平常的自然之法获取自然之资，以平淡的自然之心求取生存之道。他们借助高山森林积蓄的水源和自然径流，依坡顺势巧建梯田种水稻，让森林之水潺潺流淌在半山腰的层层梯田之间，形成山上森林、山中梯田、山下河流的自然应和图景。徜徉在哈尼梯田间，天地万物浑然天成，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比及红河哈尼梯田，位于大西北的灵武东塔百年枣林也应该是另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代表。与治沙英雄王有德劳模共事的几年里，每次走进灵武白芨滩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都能看到有德劳模带领职工挺进大漠扎草方格、栽植柠条、花棒、沙冬青的情景。有时，他半屈着腿跪在沙坡上，用粗壮的手将幼树苗栽植到草方格里，然后起身用脚踩实沙土，再指挥人赶快把滴灌管子拉来注水……弯腰、半跪、栽植、起身、踩实、注水……从扎草方格到种树，有德劳模和他的同事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也一年一年地坚持着。每每看到劳模治沙种树的样子，那份对树的虔诚、对自然的崇敬令人感动，更令人尊重，由此也萌生了与劳模一起种树、寻树、爱树、护树的念头与想法。一段时间里，一看到有人砍伐树林、推平园子，心里就极度地不舒服，觉得有些人日怪得很，跟谁都能过得去，就是跟树过不去。他们眼里，树木不说话、不反抗，也没什么价值，砍了就砍了，伐了就伐了。他们白天砍、晚上伐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一亩不同种类的林子每年能吸纳转化掉数吨二氧化碳的固碳功能，根本不知道一片林子每年在涵养水源、改善水土、释放大量负氧离子的特殊作用。砍伐树木，是人对自然的无视无礼，是人对环境的戕害破坏，更是对人类自身的轻贱侮辱。而在我的家乡灵武，能存有这样一片万亩古枣林，难能可贵，实为难得。这不仅是一群树的幸运、一片土地的幸运，更是一群家乡人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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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年，利用工作之余的闲暇时间，我有意地深入宁夏山川各地寻访寻觅，发现了很多值得敬重值得保护的名木古树。它们或隐于深山老林，或藏于山前坡后，或孤于寺庙旧村，或独于荒蛮之地。植于崇祯年间的彭阳长城梁白马寺内的600年古槐、守望于泾源东峡村的420年胡杨和380年古柳、粗壮伸展于灵武崇兴中北村的180年古桑、躲避在海原哨马营的120年震柳、散布在隆德县内的130年左公柳、成片成群林立于灵武东塔山坡地上的百年古枣古李古杏古梨、站在西吉田坪南岔村口的110年古槐、隐于中宁石空黄河岸边的150年枸杞、藏于中卫南长滩的上百年古梨、平淡于青铜峡先锋村的80年葡萄树、深埋于贺兰山下的亿年硅化木……一棵棵古树如同一个个饱经风霜的老者，披挂着历史的风烟，饱经着岁月的沧桑，沉默着自然的神情，茂盛着生命气息。它们头顶天穹、凝视远眺、久久不语，伴人间、伴星空、伴时光矗然挺立，生而不孤、孤而不泣、泣而不屈、屈而不倒、倒而不死、死而不朽，俨然是大自然跨越时空交付给人间的一份神秘，抑或是天地万物烙印在大地上的一份神谕。
在我心里，每一个故乡应该是枝繁叶茂的样子，应该是烟火袅袅的样子，应该是耕读遗憾的样子，也应该是树老人在的样子。而现在，因为人的远去，有树的故乡也不成其为故乡，有根脉的地方也因为后来者的熟视无睹也不成其为故乡。故乡，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挽留，又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
寻寻觅觅，觅觅寻寻。还是回到故乡灵武的镇河宝塔之下，与国军、金华、刘杰一起转转园子，看看古树，言劝一些走出去的乡人多回来看看、多回来走走，多吃吃家乡的饭，多种种家乡的树，多尝尝家乡的枣，多聊聊家乡的事儿。说不定哪天走不动了回来了，坐在一棵古枣树下看着夕阳、沐着黄昏，会有几句古树说出的话让人怦然心动、魂兮归来……
有人的地方有根脉，有树的地方更有根脉。不信，就到灵武东塔百年枣林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