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振亚
六点钟醒了，脑子清清醒醒的。
朝外看，天是黑的，黎明前的深蓝还没有冒出来。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得天天找个事情做做才行。想着一天又开始了，便起了身、打开灯，继续看《史记》。
阅读竖排版的《史记》，得一句一句地读，一个释义一个释义地看，不然就一知半解甚至是曲解歪传了。读书治学上，人人的视角方法不同，所知所获也不同。对于老古书，不同时期的人有不同的见解和看法，尤其对涉及到的历史人物和事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像《史记》，西汉以来的裴骃、郑玄、皇甫谧、孔安国等治学大家给予了很多注解，可谓一人一个看法，一人一个风格，这也是历来著书立说者的治学特点，若不然，就不会有百花开放、百家争鸣了。
司马迁用526500万字书写的《史记》共涉及4000多人，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各个方面各个领域。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市井百姓，笔墨之下的各色人等形象活泼、性格鲜明、故事奇异、特色突出。每读本纪、世家、列传中的一个个人物，便能看到2000多年前的司马迁先生是如何在青灯孤影下与竹简片牍之间的人物们灵魂对话的，也能看到煌煌史书中的各色人等如何地纵横捭阖、明争暗斗、驰骋疆场、立功晋爵，又如何地行走江湖、悬壶济世、舍生取义、置产发家等等的。《史记》里的历史人物是活的，多半有趣且有味儿，让人读一次就有一次的收获。4000多人的人物量，平均每个人的用字量也就是百十个字，足见太史公惜墨如金的治学治史用墨功夫了。尤其是人物刻画、性格描绘、奇闻异事……寥寥数语二三事，就让人一目了然、窥见全豹，顿觉太史公的笔力神工之高之精之准之实，也更加理解《史记》所凝聚的独特史学思想、独特史家价值了。对字的虔诚、对人的评判、对史的尊重，太史公的《史记》令人汗颜、望尘莫及，只有仰慕的心，难有穿越的力。便静了下来，继续一遍一遍地从字里行间了解上古以来的历史人物们是如何求存着、立命着、奋争着……
《史记》是我经常翻读的古书之一，每次通读都要费上好几个月的工夫。尽管耗时耗力耗神，但读来有益、乐此不疲。有时得空了，便抽出十卷本中的任何一本，找一些篇章再读读，很容易入境，也很容易穿越时空。比如《黄帝本纪》里的尧舜禹三人，都是神异得不得了的雄才大略者。他们不仅是令人仰慕的长寿者、执政者，更是令人追慕的勤奋者、探索者。司马迁笔下的尧舜禹都是历经种种磨难、考验、挑战、历练之后，才成为公推公选的禅让接班人。太史公刻画舜的时候，从舜的近视眼爹、后妈、异父异母的兄弟象对待他的态度、行为等细节来呈现舜的孝和恕。比如后妈和兄弟不给他好脸，几次设计准备杀了他，但舜每次都有如神助般的化险为夷没死成。回家之后，舜就当没事人儿一样不怨不恨，还“顺事父及后母与弟，日以笃谨，非有解”。这让人感到舜的德行与胸怀就是比普通人高、比平常人超脱。收尾一看，嚯，舜是黄帝轩辕的第七代孙，也是黄帝家族的正宗血统！从头到脚细梳理，三皇五帝之后的华夏血统里，祖脉是黄帝，主枝是玄嚣和昌意，余下的都是黄帝二十五子繁衍生息的子子孙孙。今日百家姓中的大多数都是黄帝14个赐姓儿子和11个未赐姓儿子的后代，另一部分是为黄帝所击败的神农氏的后代，两宗的后代加起来，便是今日中华民族的百家姓构成。
看到这里，寻根问祖找谁？找司马迁；了解山川地理找谁？找司马迁；追溯中华文明的历史渊源找谁？找司马迁；探寻天文星空秘密找谁？找司马迁；寻求发家致富的路子找谁？找司马迁……《史记》里的货太多了，司马迁的世界太广博了！用现在人们的话说：是大家啊！
历史是由人创造的，人也是由历史烘托的。在司马迁的《史记》里，4000多个人物的命运就是不同时期的历史命运缩影，可谓个个有故事、个个有特点。拿苏秦张仪来说，这两个人就是战国时期“时势造英雄”的杰作。二人师从鬼谷子，能言善辩懂地理、巧舌如簧善纵横，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两个耍嘴皮子的人。司马迁为二人作传，泼墨甚多，既讲两个人的私下交谊友情，也谈两个人驰骋列国纵横捭阖间的游说过程。两人出身虽然卑微，但却凭三寸不烂之舌立世传名，让当时的各个国家不敢小瞧。列传中，苏秦张仪既能打连手，又能相互暗中帮助，既能为所在国运筹帷幄出主意，也能观形察势居中作决断，把战国时期的大小国家哄得团团转，真是上等的纵横高手。两人惺惺相惜、互尊互敬，也有一些令人捧腹大笑的奇闻轶事。比如张仪学成出道后，第一站就跑到楚国找机会去了。某天晚上在当时位高权重的楚相府与楚相聊了个天，顺便吃了顿饭、喝了顿酒。没过几天，张仪就被楚相府的人抓了去，原因是那天吃饭喝酒后，楚相家的一块名贵玉璧没了，相府家的门人栽赃是张仪偷了。这对张仪来说，是天大的冤枉，打死也不承认。但相府里的人不管，对张仪刑讯逼供，狠狠地打了张仪几百大棍，直打得张仪皮开肉绽、昏死过去。等被扔回家重新苏醒过来，他老婆讥讽他：
“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
意思是，你个大男人不务正业，如果不读书不搞游说，安安稳稳待在家里好好生活，哪里会招致这样的侮辱。
你猜张仪怎么回答？
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
其妻笑曰“舌在也。”
仪曰“足矣。”
夫妻二人的四句对话言简意赅，简洁明了，让人一下子看到张仪受辱之后“肉烂嘴不烂”的意志和面对现实时达观、超脱、可爱的生活态度，也从“足矣”两个字中看到张仪日后为了心中梦想纵横游说的执着。司马迁专门为苏秦张仪列传，的确因为二人的嘴头子功夫了得，既当了国相，又成了君侯，还有了立万的名声，足见两人是当时有见识、有智谋、有本事的人。但太史公给他俩的最后评价很让人警醒：
“此两人为倾危之士也！”
看看，历史的眼睛不会掺沙子，太史公的笔墨不会写假话。
实际上，《史记》所载的各色人等均有长短不一、各具特色的奇闻轶事，多以成语、俗语、歇后语的方式流传至今，堪称文化瑰玉、语言宝库、故事大全。比如负荆请罪、暗渡陈仓、背水一战、围魏救赵、鸡鸣狗盗、朽木不可雕也……等等。作为中国人，不读一回《史记》，就了解不清秦汉以前的中华文明史，也自然体会不到中国汉字、中国成语的魅力。比如“鸡鸣狗盗”这个成语，是讲战国四君子之一的齐国孟尝君入秦被困为2个门客成功解救的故事。秦昭王听说孟尝君有贤良之才，想邀请他入秦为相。好多门客劝他不要去，但是孟尝君不听劝，硬是去了秦国，结果被秦廷的大臣三言两语一挑拨，孟尝君不但被秦昭王扣留了，还面临杀身之祸。紧急情势下，孟尝君带来的2个地位极低、平时不被人待见的伴身门客发挥了特殊作用，2个人分别用用学狗叫、学鸡叫的方式，成功帮助主人躲开秦廷追杀，并叩开函谷关成功逃离。司马迁用简短的百十来个字、两三个故事形象地勾勒出孟尝君和“狗盗者”“鸡鸣者”合力摆脱困境的一波三折过程，让人读后酣畅淋漓、印象深刻。而这些恰恰是《史记》带给人的中国历史之美、中国文学之美、中国汉字之美、中国成语之美。所以，有能力的话，还是要看看《史记》。就算是古汉语文学的基础弱一些，多看几遍也还是能看懂的。至少，《史记》采用小说写史的笔法还是让人容易接受的。
天光大亮了，秋色更浓了。有句诗曰：西山红叶好，霜重色愈浓。晨读《史记》，也悟一句：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读《史记》，知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