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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节选)

1986年,王海文大三时在宁夏大学西门留影。

◎王海文

流年,承载了太多我们挥之不去的时代记忆。人生,总是在流年的不断追撵中获得成长,逐渐走向丰盈、成熟。我成长的起点,就定格在黄土高原西北边缘一个取名孙崾岘的小村庄里。

孙崾岘生产队民办小学,创建于1972 年春天。仅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程度的大哥,是全队识字最多的青年,理所当然被推举为民办教师。教室由生产队原来喂牛的一孔旧窑洞改造而成,近两米宽,五米深,洞口朝南,采光不太好,早晨、下午和阴雨天气,窑洞里光线就更加幽暗。走进窑洞,右侧是四排座位,每排东西两边各砌一大一小两个土墩,大土墩约有一米高,上面担放一块刚锯好的新木板,稍宽,做课桌用,板材散发出淡淡的木屑香味;小土墩约一尺高,上面担放的也是木板,略显破旧,稍窄,用它来充当凳子。每排能坐四五个小孩。自门而入,是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甬道,直入尽头。学校创办三年来,陆续招收了一、二、三年级,十三四人。上课时,大哥站在窑洞尽头的黑板前讲课。一年级上课,二、三年级的学生背向黑板面朝门口,坐在木板上看书、写作业;二、三年级上课时,亦然,依此类推。空间的逼仄,自制教具的简陋,课外书籍的匮乏,都是显而易见的。陋室里的启蒙教育,从这里起步,倒也其乐融融。苦中作乐的原因,一是缘于求知的本能,二是囿于对外面精彩纷呈世界的懵懂无知。

1975年9月初,炽热的暑气还没有褪去,大哥领着我,还有大我两岁的刘文军五哥,步行到八公里外的平庄大队中心小学,接着读完小学剩下的课程。记得住校后不久的一天,大哥到大队开会,顺路来看我。这是我自从离家求学后,第一次见到家人,内心亲切得不知所以,心底涌上满满的依恋和温暖。我一下课就跑到大队部,仰起脖子远远地看大哥他们开会、发言,捎带着跟在大哥屁股后面,蹭了一顿有肉菜的香喷喷的会议饭。第二天下午,会议结束,大哥要回了,他鼓励我安心学习,不要想家,然后迈着迟缓却坚定的步子,向学校北边的山峦方向,也就是家的方向走去。我一眼不眨地紧盯着大哥的背影,热切的目光移向后坡,撵到山梁,直到残阳如血的画面里,大哥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一闪,连头顶的帽子也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一刹那,孤独无依的酸楚顿时涌上心头,泪水止不住盈满了我的眼眶。

1977年底恢复了高考,1978年冬召开了全国科学大会,这一切都标志着,教育的春天、科学的春天,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扑面而来!

1979年6月,因为要参加盐池县中学生田径运动会,我要去县城了。一百公里外的县城是什么样子?我想象不出。在绿皮卡车厢里挤成一团的同学们,也不说话,但大家脸上都写满了热切和幸福。卡车轰鸣着一会儿爬上山梁,一会儿碾过谷地,向着县城的方向疾驰。后洼中学远去了,豌豆地远去了,稀疏的柳树远去了,家乡熟悉而亲切的沟沟坎坎,也远去了。太阳落山后不久,卡车终于驶出了大山,来到了平地,接着,马儿沟被甩在身后。大水坑被甩在身后,青山也被甩在身后,晚九点左右,卡车终于驶进了华灯初上的县城,停在了文教局大院。我们从车上跳下来,一边捶着酸麻的双腿,一边急切地打量着四周的景致。这时,文教局餐厅的师傅们已端来了几筐雪白的馒头,还有每人一大碗香味四溢的烩肉炖粉条。天哪,原来县城的日常饮食,竟也有着乡下人过年一样的丰盈富足啊!我一边大口吞咽着香喷喷的饭菜,一边愤愤不平地想:一定要好好地念书,争取将来到县城工作。说实话,县城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太美好了。

1981年秋,我通过中考进入位于大水坑镇的盐池二中高中部就读。每到夏日,大水坑长庆油田的生活区或西大街上,常常能看到戴着金项链、烫着卷发、短裙卡腰、裤缝笔直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走过;偶尔,穿着粉红拖鞋,端着粉红脸盆,穿着粉红睡衣的女人,刚刚从澡堂里出来,一头湿漉漉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慵懒自在地徜徉于街头,那洗发水迷人的香味儿,凸凹有致的身材,总会引发路人居高不下的“回头率”。男青年则穿着紧身喇叭裤,长发及肩,在草绿色的军帽里塞上一团纱巾,或是折叠一张报纸箍起一圈衬在里面,然后戴在头上,看上去便有了桀骜不驯的视觉效果。他们有时手提“三洋”牌收录机,播放着邓丽君情切切意绵绵的歌曲,和着歌曲的旋律,扭腰摆胯,三五成群结伴而行,招摇过市,旁若无人地从街上走过,很有些江湖义士和嬉皮士的做派。

相形之下,镇政府在坡下的坑里,就显得寒酸许多。居民分住在东队、西队,两个生产队的分界线,是一条由南向北通往县城的碎石公路。乍一看,这里的居民、教师、干部、学生一个个衣着朴素,踏实诚恳,都在按传统的节奏有条不紊地投入工作、生活和学习,对外面的世界,他们似乎充耳不闻,内心笃定淡然,宠辱不惊。如果说,西街荡漾着一派追赶潮流的现代气息,那么东街,则坚守着古朴悠然的田园诗情。

盐池二中就坐落在东街中央,马路北边的院落里,我将在这里度过两年的高中生活。

1983年6月,参加完高考,我有了落榜复读的心理准备,和家人泡在麦地里干活,心情沮丧得无以复加。正午的骄阳炙烤在胳膊、背脊和颈项上,刚晒了两天,就开始蜕皮。麦芒扫在脸上,汗水流下来,蜇得脸颊火辣辣生疼。泥土撒落在头发里,呛人的灰尘钻入鼻孔,刺激得咽喉干涩而疼痛,咽一口唾液都很艰难。但我咬牙坚持着。终于熬到太阳落山了,折磨了人一整天的燥热渐渐褪去,一股股清凉的微风吹过来,轻轻拂上面颊,让人体验到一种久违了的舒坦与松弛,不由得从心底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7月下旬,我出乎意料地盼到了宁夏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

1983年10月3日,是我离家上学的日子。

同样是上学,这一次离家的意味,却与以往迥然不同。

以前上小学、读中学,每一次离家,都只是暂时离开,但这一次离家而去,我将随身携带迁移的粮食与户口证明,这也就意味着,我将就此彻底告别这块生我养我的黄土地。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油然涌起一丝留恋、一丝酸楚,还有无比的感激,这种幸福的惆怅,使我的鼻腔禁不住一阵酸辣。

我谢绝了家人的送行,独自漫步徘徊向村外走去,不时一步三回头端详着村庄熟悉的沟沟畔畔,还有那蜿蜒的小路、平展的田地、稀疏的杨柳,以及庄院里一户户窑洞垴畔上,那一缕缕扶摇直上雪白灵动的炊烟。

从呱呱坠地到含泪挥别,十八年的岁月,故乡母亲以瘦骨嶙峋的身躯,从贫瘠的黄土地里挖掘挤压出一滴滴少得可怜的乳汁,供养了她嗷嗷待哺的孩子,直到他们一个个日渐羽翼丰满,先后离巢远飞。故乡,对于一个人思想性格的形成、人生奋斗的走向、成长成才历程中的影响,无论怎样高度评价,都不为过。

其实,这是我这一年里,第二次踏入宁夏大学校园。我还在读高二的时候,就曾“朝拜”过这里。之所以称之为“朝拜”,是因为那是怀着敬畏、向往之心的。那时,三姐还在外语系上学,我的朝拜,带着些许“踩点”的意味。穿着崭新时尚的女大学生们,巧笑倩兮,一队队结伴从我面前走过,一缕春风吹过,猛不丁一股比雪花膏更醉人的香气,突袭了我的鼻腔,令人沉迷欲醉,浮想联翩。几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大学生,站在宿舍楼下,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举手投足间,尽显温文尔雅,让我心生羡慕,徒增些许自卑来。三姐从学校餐厅里,给我打回了一份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碗大米饭,那扑鼻而来的饭菜香味,使我忘记了矜持,丢掉了斯文,三下五除二,几分钟就把饭菜吞咽进肚子里。特别是那大米饭,搅拌在红黄相间的汤汁里,清香、滑溜,乍一入口,便不自觉地向舌根部蠕动,“吱溜”一声,便滑进了咽喉里。对于吃惯了粗糙的黄米饭,还时不时碗里伴有虫子、石子儿的我来说,这顿饭的记忆,与其说是享受,不如说是另一种身心的折磨。

“什么时候我才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啊?”我仔细地回味着这一顿西红柿鸡蛋加米饭,痴呆地彷徨在春风里,仰望着圣殿一般的大学校园,梦呓般地幻想着。

谁知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并不那么骨感。半年前,我如同蜷缩在土谷祠里的阿 Q,脑海中奏响了“革命幻想曲”;半年后,我便以“主人”的身份,在这里“登堂入室”了。

宁夏大学图书馆分上下两层,有四个阅览室,大约能容纳300人阅读或写作业。全校有1500多名学生,明显是僧多粥少。于是,抢夺图书馆座位的大战,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持续不断地上演。

每天早晨八点前和晚饭后的7点前这两个时段,图书馆大门口总会有黑压压的人群,翘首引领,等待开门。大门一开,冲锋陷阵的男女生,把开门的管理员老师碾压得打了一个大趔趄,几乎把她推倒,一马当先向四个阅览室奔去,一时间只听得阅览室大门“叭叭”作响,那架势、那场面,几乎超过了午餐时抢打饭菜的激烈程度。捷足先登抢到座位的,喜形于色;迟了半步没抢到座位的,满眼懊恼一脸沮丧。

有几位女生用坐垫为同伴占了座位,被另几位男女生毫不客气地把坐垫扔到一旁,一屁股坐下,双方为此争执得面红耳赤,几乎动起手来。管理员老师及时走过来,拿走了坐垫,这才平息了风波。有一对恋人坐在阅览室,你侬我侬,腻腻歪歪,绵绵情话不断,缕缕秋波不绝,坐在对面的那位仁兄,先是瞪了几眼,见不奏效,忍无可忍的他突然间站起身来,涨红了脸大声说:“这是阅览室,不是你……你们……谈……谈恋爱……的场所!”愤怒和激动,使这位老兄说话都结巴起来,其他同学立刻站起来呼应支持他。那两位不知趣的恋人自知理亏,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那个年代的学风、教风、校风,真是好得让人羡慕。在我的记忆里,那几年里,图书馆四个阅览室的双扇门,每年都要被好学的学生们挤坏、修理好几次。

大三时,选修课开设了。

“建安文学”由一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从四川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毕业的廖士杰副教授开设。终究是老牌名校成色纯净的硕士研究生,年届五旬的廖老师学术功底深厚,教学极为严谨,对学生很是慈爱,只是四川口音很浓,听课时让我们稍感吃力。对于“三曹”及“建安七子”的文学成就,廖先生作了客观的比较和中肯的剖析,尤其通过系统研读曹操抒发政治志向的《让县自明本志令》以及《龟虽寿》《短歌行》《蒿里行》《观沧海》等悲怆慨然的诗作后,让我完全颠覆了以往《三国演义》中栽在曹操头上的诸多不实之词,也第一次对孟德兄旷远宏达的政治抱负、忧世爱民的悲悯情怀,产生了由衷的敬意。

“宋元文学”,授课的是唐骥老师。唐老师45岁左右,浓眉大眼,高个儿,国字脸,戴一副黑框眼镜,极其帅气。

他是北京人,普通话字正腔圆,讲课语速很快,对授课内容熟悉到了从不翻看教案的程度,板书是硬朗飘逸的行草,赏心悦目。他十分推崇苏东坡,为我们讲述“三苏”赴京赶考的故事,对苏洵27岁时突然觉醒发奋读书,以及苏辙自小就显出性格上的沉稳和政治上的早熟,都赞不绝口。每当讲到苏轼的诗词散文,唐老师不由得双眸发亮,一边板书,一边朗声背诵原文,身体前倾,眼睛微闭,摇头晃脑,沉醉其中,直撩拨得我们在讲台下身体跟着他的节奏,前倾后仰,心情潮起潮落。唐老师古典文学功底深厚,因为家庭原因,1961年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来到宁夏,随后又被下放到贺兰县农村学校执教多年。他经常戴一顶灰色鸭舌帽,拎一个黑色旧皮包,骑一辆旧自行车,或弓着腰身在校园里穿行,遇到同事或同学,总是条件反射般地主动说一声“您好”,点一下头,不等你回应,便匆匆离去。

大学注定是一抹初升的朝阳,一截青涩的岁月,一段沉醉铭心的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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