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永珍是一位长期活跃在诗坛上的西部诗人,他的写作秉承西部诗歌丰沛的精神源脉,孜孜以求心性独具的诗意发现和创造。对于一个需要不断出走的人来说,生活就在远方。他走出了既定的生活,走出了自己,将一颗燃烧的心贴近寥廓和虚无。然而,单永珍并非一个被生命谜题所困的精神浪子,在找寻自我,或自我以外的世界。他其实是伏着地,循着稠密交错的历史线索,将西部的风情、地理以及人文诸多元素揉烂搅碎,提炼出辛辣的意象、爽利的句式,从而进行自我的独特的生命表达。
这部新出版的《野马尘埃》,在单永珍的写作框架内,有风格的延续,也出现了新的变化。就题材而言,上阕部分多写宁夏本地风物,像《大营城》《须弥山:静观与自语》《无量山石窟》等;还有一类书写生存或生命感受的,像《时间的魅力》《一个立于镜子面前的人》《蚂蚁之歌》《局限》等。这些诗,语言精粹、意象鲜明独特,比如写麻雀:“几条好汉,在一根电线上歃血为盟”,写蚁后:“而江山无限,她拖着老寒腿/蹒跚于一味中药”,当诗人揽镜自照:“有花香自镜中逶迤而出/他嗅了嗅/像过敏了一样”。而且在写法上,在排行、断句、分节等形式感方面,这些诗也各不相同。与题材和诗意内涵同时呈现出来的,是面目独具的诗歌体式。赋予每首诗不同的形体,不重复自我,不落自我的窠臼,既符合诗歌的创新性要求,也是诗人文体自觉意识的体现。
下阕部分,也有以宁夏历史文化遗存为背景的篇章,像《秋:在杨郎》《红寺堡的鸟儿》等,还有一些地域特征不甚明显,但仍可确认是以大西北的自然、人文为书写对象或创作背景的,像《十月:辽远》《无题》《秋日书简》等。很显然,在诗集的编排中,单永珍并未按照书写的题材、对象进行归类,而“野马”“尘埃”也与缉中诗作并无内在关联——不同物象的外在形态,究其本质也许并无不同。这里需要提及的是《这半世》《送别》《在人间》这几首,尽管写得精巧而略显滑腻,却是诗人情怀的直接袒露。单永珍诗歌中最具表现力和感染力的,往往是他离开西海固,到甘南、内蒙古、青海、西藏游历时写下的诗章。仿佛只有在游历途中,他才能真正地打开自我,调动身心各项潜能,拥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神力和状态。而在此时,诗人的主体意识并未被纷繁的物象遮蔽或淹没,而是时时浮现出来,反省或悔悟:“我知道,这一地的谷子/替我/向大地谢罪”,“为了一次洗礼,我不远万里/我只让耀马扬鞭的风/熄灭/一条罪身子”。
单永珍书写青海、西藏的诗作有近40首,首首精粹,从形式到内容都绝少自我重复,可以说是诗集中最具特质和整体感的部分。《诗歌月刊》2022年第4期,曾在头题位置以《青藏册页》为名刊发了其中的20多首。这些在行走和游历中觅得的诗意,绝非那些泛泛的记游诗可比。事实上,单永珍的诗意行走是经过精心筹划的艰苦的诗学考察,他需要积累一些感性材料,当然也会有意外的收获。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做大量功课,熟稔和掌握行经之地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并期待心与物的奇遇和触发。这样的写作不拒绝诗性的偶然,但也离不开深思熟虑、筹谋规划。行旅途中,他没有外乡人的匆忙或旁观的神情,他乡亦是故乡,他的诗歌表达从容而丰满,显然是有备而来。“雨后打雷,我把你害人的驴肝肺/把夏日的嫁妆惹腥了/把归鸦的嘴巴磨红了/白哈达换成黄哈达,你把光阴过好了/皮大衣穿成草麻袋/贺颖你把我心伤透了”(《黄昏如此漫漶》),“姐姐,我背上老命上西宁,图的是把你看哈/哥哥,我一塌糊涂回固原,图的是把我记哈”(《西宁的冬天隐忍且刚烈》)。民歌调式、方言土语以及古老的比兴手法,在现代汉诗的语境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直击西北土著的生活和心坎。
“向自然索取命运的胆汁”,是诗集中一首诗的标题,用这句话概括单永珍诗歌写作的主旨或趋向,似乎也是妥当的。只不过,单永珍诗歌的生发场地除了山水自然,还有人文积淀以及当下的社会生活。在西北广袤辽阔的空间,在黄土高原腹地,单永珍小心地避开地域性的历史文化书写路径,将其高亢、嘶哑又不乏柔情的生命歌唱,张扬烈风,又俯向人间。多年来,他一如精神浪子般地出走、回归,回归、出走,诠释着生命诗学的内涵和奥秘。听说,他又要沿着黄河进行诗歌矿脉的实地探查,绸缪新诗章,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作者简介:王可田,陕西青年文学协会副主席,铜川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