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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有风

包作军

站在地三老家稍高一些的地头上,就可以看到东面那条气势磅礴的大河。那时候叶盛黄河大桥还没建成,河里有帆、有汽轮,还有在风里飞高飞低的鸟。有一部老电影,里面唱“一条大河波浪宽”,总觉得就是流过家乡的这条河流,只有这条河,有这样的气势,有这样的血脉,有这样的风采。

行走黄河边,稻花香两岸。思绪浸润在一种诗意里,唐人的诗句,宋人的词句就像春风掠过我的心头。记忆里的蛙声蝉鸣、乡间土路、民谚歌谣、孩提趣事,融汇成大河风情,也许平时很少被提及,却萦绕在心,难以忘却。由外地移民搬迁而来的地三,有人出生,有人去世;有人进城打工,也有城里人来此创业。包容的气息在这个国家乡村旅游重点村生根,耕读之风在这片土地传承,人们世世代代守候着关于祖辈的记忆,成为这里亘古不变的传统。就像坐落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家乡河边的“马孔多”成为《百年孤独》中往事云集的村落,坐落在黄河边的地三也是我的作品中往事云集的村落。

以前老家盖房子,用的材料很多,譬如砖石、木料等等,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一种叫坷垃的材料。这种材料按照时下的话说,非常绿色环保、非常原生态,是黄土浇透水压实后,用方锹一下一下裁制加工出来的,简简单单,方方正正,使用起来灵活方便,坷垃靠着坷垃、坷垃连着坷垃、坷垃叠着坷垃,就建成了牛棚、羊圈、磨坊、库房,以及冬暖夏凉的住房。这种坷垃建造的房屋户户相连,就形成一处较大的村落。我们每天使用的方块字,也是简简单单,方方正正,字靠着字、字连着字、字叠着字,排列组合的变化无穷无尽,就有了楚辞汉赋、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就有了《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仓颉造的土坷垃一样的方块字,能让天空、大河,以及大河上的风,在纸上安定下来,让我为之倾倒、为之迷恋、为之魂不守舍。挖坷垃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没力气挖不动,没技术挖得不方正。父亲是个勤快的人,每天早晨,不等鸡叫第二声,东边的云彩刚吐出一丝橘红,就掂一把闪亮的铁锹出门,日头从云层里跳出来后,被父亲挑在锹头上,就像一轮火焰。父亲是挖坷垃的好手,一天下来,挖出的坷垃就堆满四道田埂。在这点上,我不如父亲,身为一个写作者,有时终日搜索枯肠,码出的字却连一页稿纸都填不满。

李白在《空城雀》里写道:“天命有定端,守分绝所欲。”在渴望与断念、索取与守分之间寻求平衡,是一件颇费踌躇的事情,就像我当初从其他单位调到文联,也曾犹疑不决,不过一旦作出抉择,便会义无反顾。到文联工作,是我人生、写作的一个转折点,有一段时间是我的瓶颈期,感觉自己不会码字了,找不到思路、找不到情绪、找不到语言,为此迷茫、焦虑、踌躇。迟子建说过一句话,如果碰到瓶颈期,也没什么不好。瓶颈是妖娆的障碍啊,能从它颈下爬出来,必定会脱胎换骨的。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静水鲤鱼流水鲫,青鱼沉底鲢鱼浮。”静水流深,沉潜是一种功夫。只有获取更多的知识,才能带来内心的安详与宁静。经过一段时间恶补之后,先拿自己熟悉的散文找语言、找感觉,陆续写出《青秀园的植物》《我与农历》《叶盛札记》等系列散文。

老家有句话,猫有九条命。我觉得每一个写作者至少有两条命,一条命在现实生活中辗转跋涉,一条命在虚幻的世界里自由行走。命运也和草木一样,有它发芽生长的季节。前提是你得事先埋下适合的种子,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很多人印象中,文人大都放任不羁,甚至缺乏必要的生活能力,不过我算得上是一个比较自律的人,坚持写作,也是我自律的一部分。写作让我对生命更多一层体验,写作于我,是在创造无法实现的另一种生活;是对人生虚妄的一种抵抗;是一种瘾,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猫有九条命,唯有一颗心。于我而言,也是“唯有一颗心”,那就是对生命的感恩之心。我会一直坚持写下去,这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意义之一。

一河春水向东流,但在我的家乡,这条大河却拐了个不同寻常、创造了许多奇迹的“几”字弯,是向北流的。大河上的风总是给两岸的人们带来出其不意的惊喜。夏天,我常常坐在大河岸边的柳树下啃着西瓜,大河有风,水声喧哗,心生快意;秋天,大河上的风将谁家晾晒的豆荚和葵花刮走一些,在河滩撒一点儿,在路边扔一些,过不了多久,就会看见河滩上的豆苗、路边上的葵花芽儿,绿盈盈地在风里摇曳,似乎在向大地和村庄招手致意。小说写的多是别人的故事,散文写的大都是自己的故事。散文集《大河有风》是继《稻花香里》之后,多年散文创作的又一次总结,出书的过程是思想砥砺的过程,是督促自己不断提高和创新的过程,是静下心来一遍又一遍审视人生轨迹,探寻大河图腾的过程。

我爱这条大河,大河有风,风雅颂,五千载。黄河是读不完的长卷,我愿终身为徒。这条大河给予了我很多,教会了我很多。在大河边,我学会了用灵魂观察这个世界,我理解了写作是一生所爱的总和,写作有属于自己的视角,不啻是物理的视角,更重要的是心灵上的视角。写作同时是一种乐趣,一种自由,一种日复一日的习惯使然,一种能量集中的快感。我总是告诫自己:写吧,写吧,在今后的日子竭力避免“左顾右盼”,更加专注地写这条大河,写这条大河两岸的人。这条大河汇聚万千细流,从生命的源点而来,带给我们生命所需的一切元素,风、雨、花草、树木、村庄、粮食、欢乐与悲伤、力量和勇气。

记得电影《乱世佳人》里,塔拉庄园被洗劫一空,似乎一切随风而去,女主角斯嘉丽不畏艰难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大声宣告:“只要有土地!只要还有土地!”因为父亲杰拉尔德·奥哈拉曾经告诉自己的女儿:“这个世界上,只有土地与日月同在。”对于大河两岸的人们来说,土地与日月同在。我想还应该加上流过这片土地的大河,以及大河上的风。大河两岸的土地上有我们的根,村庄、树木和庄稼,包括我们自己都在大河的风里,长出铁的意志、铜的臂膀。尤袤说:“吾所抄书今若干卷,将汇而目之。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古人做事总是那么专注、那么踏实,一粒沙、一蓬草,不厌其小;一条河、一座山,不彰其大。我想在人生有限的时光里,在这条拥有无限能量的大河边守望,染一身安详的水色,听一河带着呐喊的风声,书写一树年华,满纸光阴,也是一种圆满的人生。

人生不过如此,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生长在黄河边的我,会珍惜大河有风的日子,也会珍惜在风里飞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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