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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田与写作

闰 平

上初中那年,我在全校举行的一次作文竞赛中获了奖。奖品是一个塑料皮笔记本,本子的扉页和奖状上面的字出自语文老师之手,隶书,工整洒脱。奖品虽不丰厚,但那份褒奖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的鼓励和冲击却是巨大的。

一篇千字作文在众多参赛者中脱颖而出,本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它居然在我的心里埋下了“变质”的种子。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特别有效地抑制心海汹涌的波澜,傲气像一株长在粪堆上的狗尾草,迎着风沐浴着阳光,疯狂地往上蹿。

几亩薄田,从春到秋挥汗如雨,也不过勉勉强强混个简单的温饱,可教室里两个小时的写作,却换来了同学们羡慕的眼神和掌声。那种极具差别化的比较,令我心理失衡。看不起种田,包括看不起种田的父亲,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老实巴交,不识字,一辈子跟笔墨不沾边,脱盲那年经过不懈努力,也勉强混到一张“黄牌”,但他种田却是一把好手。“三年当个生意人,十年成不了庄稼汉”,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我误以为这是父亲下意识的自夸,可我离乡出门讨生活之前也在黄土地上摸爬滚打好些年,仍然不能像父亲一样成为农事方面的行家里手,于是对那句话深以为然。

捧着奖状回家的那个暑假,有一天早上我起床后去给下田的父亲送吃的。看着紧绷的土地被犁铧掀翻变得松软,把杂草埋进土里,我总想长舒一口气。伏天到了,夏田收割基本结束,赶紧要把奉献了一季庄稼的土地深耕一遍。父亲很早就赶着牲口出去,太阳发威之前是最适合犁地的时候。山里的凉意还未完全散尽,光线也正好,尤其是空气中夹杂着麦收后的香味,沁人心脾。

父亲“吁”一声,牲口就听话地停下了脚步。三个小时,父亲已经耕了好大一块地,犁沟划出一道道曲线,均匀地排列在一起,像一幅色彩单一的水墨画。我又毫无根据地想起“富饶”这个词来。尽管黄土高原上类似这样贫瘠的土地太多太多,无法跟工业的产值相提并论,但双脚踏进温热的土壤之中,心就会完全安静下来。

大地,是生命的源头,也是心灵停靠的舒适的港湾。

父亲让我回去,我偏不,跟他一样脱了鞋在犁沟里行走。刚翻开的土壤尚有些许冰凉,蹭得脚底痒痒的。父亲一边吆喝牲口,一边给我讲犁地的技巧。他说眼睛得盯着犁铧前面挂钩的地方,看远一点才有随时矫正方向与力度的准备,不至于重复或者漏掉,这样一来地就犁通了。人哄地一次,地哄人一年,来不得半点应付。

我支支吾吾地表达了学犁地的想法,父亲不允。他说我还没到犁地的年龄,其实我懂他的心思,是怕我犁不好。我心有不悦,但没有说话,跟着他连续走了几个来回。我一时说不清我的固执来自何处,仿佛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理由——当时我以为,写作比种田更高级。

父亲见拗不过我,就让我试试看。我扶着犁,扬起鞭子一声吆喝,可是没有出现我所期待的情形。犁铧忽深忽浅,忽左忽右,牲口也因为拉犁绳索的轻重变换和我的毛毛糙糙而慌乱起来。一趟地还没有出头,我就汗流浃背。父亲说犁地也是技术活,不要以为随随便便就能成为庄稼汉。

我站在原地,若有所思。是啊,写一篇好作文需要对生活的仔细观察,以及合理的描写和恰当的修辞,而种田同样需要勤劳、热爱以及情感上的深度融入。这两者之间,在我彻悟之前是没有察觉出有怎样密不可分的关联,只以为写作归写作,种田归种田,劳心与劳力在本质上绝对具有大不同。

后来离开老家,脱离了农耕束缚,昔日最钟情的写作也仅仅成为业余爱好。但每一次对生活产生感慨,总会想起小时候那个可笑的桥段。生活从来不会迎合、敷衍一个人的情绪,它不断揭开真相改变认知。种田与写作,收获的是供人生存的物质与精神食粮,食五谷,强健体魄,读文学,净化灵魂,相辅相成。

书写和耕耘都是对大地的讴歌。如果总结一下这段不同寻常的思想经历真的让我体悟到什么,那就是内心深处逐渐改变了对天下耕者的看法,由不屑转向认同,直至产生由衷的敬意。写作的很多素材也来自土地,追问写作的初衷,更是为脚下的大地谱写华彩。

能与大地友好地打交道,是一个人高级的生存哲学。不论哪个行业,绝无高低贵贱之分,无非比的是熟能生巧。阅历与实践的浅尝辄止造就了我的无知,回想起来仍旧羞愧难当。父亲不会写作,但他懂土地,几十年的经验让他坚信犁沟深处不仅能长出庄稼,还盛产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终极学问,这是我所不及的。

科技进步结束了依靠牲口犁地的时代,但农耕文化一定历久弥坚。每次回老家,我都愿意去庄稼地里走一走看一看,总感觉植物的根部藏着我不该遗忘的东西,它终会结出智慧的果实,被人心怀感恩送上餐桌,长成骨气或者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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