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钱红丽写给柳宗元的信。她说去年冬天，心境郁闷，将《永州八记》一遍遍地读，读至夜不能寐。

《永州八记》是柳宗元谪居永州时借写山水游记抒发胸中愤郁的散文。最触动我的是信的结尾：子厚兄，而人生一场，何尝不是万里投荒？这让我想起早晨乘地铁时遇到的一件事。

一个年轻女孩和地铁上的安保发生了争执，起因是上车的时候安保挤着了女孩子，女孩子不依不饶，怪安保着急上车，说他应该在最后一刻关门时再上车，应该把机会让给乘客，而不是去和乘客挤，选择做这份工作就得能受这份苦。一个巴掌拍不响。安保也不依不饶，义正言严，说既然选择来坐地铁，就不要怕被挤着，安保也是人，虽是服务行业，也是有尊严的。

两个人噼里啪啦，在密实的车厢里“炸”起来，似乎都有自己的委屈和愤懑，都是值得同情的。渐渐地，委屈越拉越大，从芝麻大的小事件波及到了人品、底线、生命。像一条抛物线，眼看抛到了顶端，车厢里的人不安起来，毕竟大家都是同条船上的人，都不容易，纷纷劝，齐心协力接住，再安安稳稳放下。

这样的事情不是偶然的，几乎天天在发生。面对各种各样的压力，很多人很焦虑，仿佛是一根干燥的摇摇晃晃的柴草，轻轻一触，就火花四溅。

如果你去挤过早高峰的地铁，你就知道什么叫活得不易。车门开的那一刻，大家争抢着上车的情形，像是车里有宝藏，真让人心酸。有人为了赶上一班车不迟到，竟会不顾安危，眼看车门要关了，还要抢着上去。

这只是一天的开始，谁又知道后面有多少苛责，多少困难呢？谁不想优雅从容？谁不想清闲自在？面对生存，很多人感慨没法选择。看看那黑压压的人群，大多是远离故土的漂泊异乡者。是的，人生一场，着实不易。

柳宗元寄情山水，是无寄之寄，我们把一片心寄在哪里呢？

旅游，电影，运动，美食，养花，读书……总得给精神找一片乐土吧。

钱红丽在信中说，柳宗元等一批批惊才绝艳之人，留下的浩浩诗文，一直静静搁在那里，让无数后来人童年背诵，只有到了中年，才会一点点懂得背后的曲折景深。岁月让我们读诗阅世，一直都是水到渠成的，也只有等到他把日子过到中年，世间的风雨披沥多了，人间的辛酸历经够了，方渐渐明白——世事多艰，人生实难。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而读书大概是最容易通向精神豁达的那条路。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潘向黎有一本书叫《梅边消息》，她说，古诗词就是她心目中的一片古老的梅花，梅树虽老，花却长新；历代人读诗犹如赏梅，那些激励、感触、思考、发现，就是源源不断的梅边消息。而杜甫的诗是不动声色地埋伏在中年等她，等她风尘仆仆地进入中年，等她懂得了人世的冷和暖。

劳苦人生，忧惧相伴，潘向黎有一个好办法：作为一个不能免于郁闷和忧虑、时常觉得活得辛苦的普通人，我觉得多读古诗是让自己寻找心理平衡的一大妙法。

我在拥挤的地铁上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叶嘉莹先生作品集》，在摩肩接踵的空间里奋力伸展出一小片自有的空间，然后记下这样的句子——以无生之觉悟做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境过乐观之生活。

一个豆荚里有五粒豌豆，整整齐齐排着……它们觉得世界都是绿的。下了地铁，乘着电梯缓缓上升到地面的过程中，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绿意和诗意共婆娑的安徒生童话里的世界。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地铁外面的树枝上全是盈盈新绿，越接近地面，新绿的面积越广。

那一刻，我为看到这样的世界感动不已，随即想起叶芝的诗：她劝我从容相爱，如叶生树梢；她劝我从容生活，如草生堤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