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岁的增长,对故乡那些留下深刻记忆的满是乡土气息的地名和村前村后的沟沟坎坎角角落落,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怀念,以至于每当午夜梦醒时,在脑海中一遍遍地放映,近二十年没有去过那些地方了。
那里承载了一代代家乡父老们起伏跌宕与命运抗争的一生,承载着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虽然常回家乡,或者是因为近乡情怯,或者是因为心绪杂乱,总是没有勇气走进那些地方,唯恐触碰潜藏在心里最柔软的脆弱。
庄 子
我们村子在南华山脚下十里处,名叫“苍湾”,是一个很大也很老的村子,据老人们说这个庄子大约有好几百年了。根据传说,至少在元明时期就有人在此生息繁衍。村子西头一个叫“东沟”的地方至今还有海原大地震之前土窑洞遗址。村里最古老的大坟地,有些现在都看不清了,快成平地了。除了王家,最早的各姓先祖们大多是逃荒而来的,包括我家,我的曾祖父是新中国成立前从50里外的李家沟拖家带口逃荒过来的。
庄子地势极好,自西向东呈长带状。站在远处的南山远远望去,庄子的轮廓就像一条长龙,自西向东横亘在大地上形成一个平缓的梁。屋舍大都在梁之阳,依梁筑台为院,坐北朝南。后因人口增多,住户逐渐蔓延到梁前后。村子的南面是平川良田,早些年还有一部分的水田。这块川塬从南到北大约有六七里,虽然没有沃野千里,在小时候的我看来,这里是一望无际的,怎么也走不出去的。这是村里人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饭碗。平川的南边又是一道缓缓的山梁,像是一道庞大的天然屏风。一南一北两道平缓的山梁和西边巍峨的南华山把庄子包围成一片三面环山的盆地。村子的后面虽不如前面平坦,但是土地更加肥沃,有庄稼地、水坝、苜蓿地等。村子早些年就有自来水,是南华山黄石崖的泉水,水质极好。庄子里祖祖辈辈就在这山水的养育下世代绵延。
我们家搬过一次,从上庄搬到下庄,也就是从西头搬到东头。我在上庄的旧院子里生活了二十年,经常出现在梦里的家是这个地方,以及这周围的梁梁峁峁残墙断壁,老邻居家的院子和房子,还有他们家吊在高高的黄土崖上的被称为“高窑子”的小窑洞,门外巷子里的树和人,小时候追逐游玩放牛捉虫抓鱼的各种场景,以及那些村前村后的各处传统的乡土小地名。这些地方不知何时已烙进了骨子,虽没有刻意地记想,却如一根长长的风筝线牢牢地牵引着我。
南 山
南山,就是庄子南边的那道梁,梁上长满了柠条,是从前庄里人放牧的好地方。夏秋时节,少年们相约赶着羊群、牛群、骡马走过纵横的阡陌,骑着小毛驴哼唱着不着调的歌晃悠悠地走向南山,那就是一支队伍。到了南山,牲畜们就被打散,自由觅食。而少年们则开始各种土法游戏,用来打发单调贫瘠的日子。站在南山向北望,平坦广阔的沃野尽头是绰绰约约的村舍的轮廓。距离产生美,站在远处看庄子,竟平添出更多的眷恋与乡情。我那时很向往那种日子,尤其是读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后,还以为陶公笔下的南山就是此山呢。那种田园牧歌的景象进入21世纪以来就逐渐不复存在。
最吊起我好奇心并心向往之的是山上的一户人家。那座像古堡一样的人家,我且叫她“南山人家”。在缓缓的山梁上,顺山势掘出一片平地在四周筑起了院墙,在院子北面盖了两间土房,挖了两孔窑洞。广袤幽寂的空山里,竟然突兀地坐落着这样一处院子,孤凸凸地立在山梁上,远离人烟,掩映在山间的云雾和柠条丛里。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说,从前的农人因生产需要大多逐遥远的土地而建造屋舍和家园,和土地的密切关系是乡下人被说“土”的真正含义,后来衍生出的“土”是另一个意思了。从前总是不能理解那座院子,怎么看都是孤独又神秘的。后来看是神秘中有点超凡脱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或许诗意是个人潜藏于意识深处的本能,无关于什么指标式的文化程度,最本真的诗意就是原始淳朴的自然生活,这也是《诗经》源于最热切最真实最自然的生产生活的原因。
怀着难以言说的情结,我决定走进那个古旧的院子。一个晴朗的秋日,南华山下,碧野蓝天,走在野草萋萋的生产路上,走向那个神秘之地。一群乌鸦腾空而起,在秋日的原野上尽情翱翔。古老的院子前,几株野性原始的老杏树,守着如她一样古老的土墙和空谷,散落在寂静的山坳里,仿佛是在静待着某个归人。那是何人的乡愁?
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残垣断壁,蒿草蓬蓬。废弃的窑洞似是在诉说着当年的人间烟火。茂盛的席芨草在风中飒飒作响。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我的脚步惊起了数只山鸡,“嗖”地一下飞过了矮矮的土墙,惊醒了我的少年之梦。30年前,一个小牧童曾站在这个门口饱过眼福,填补过自己的好奇心。
苦苦菜岗子
这是村子前,连畴接陇的庄稼地中的一个区域,顾名思义就是盛产苦苦菜的一个略高的地方,从农业合作社时期就是滋养半庄子人的田地。不知土质有何特殊之处,长满苦苦菜,哺育着艰难岁月中的人们。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的时令已过。久违的田野阡陌已不是当年的样子,粗粝的石块似乎比从前硌脚。荒径倦游从碧草,纵横田畂的小径少有人行,依稀留着从前的印迹,包括路中间的壮硕的草巴子,和那两道白光光的车辙,那是通往生活的希望之路。窄窄的小路,承载过多少农人的生活梦想。
南山下的沃野,庄稼竭尽全力地生长着,彰显着生命尊严,完成不屈的使命。胡麻,荞麦,马铃薯,等等,年复一年地盛开着,结着或饱满或干瘪的果实,单薄而挺拔的身躯让人顿生敬畏。
二伯家的一块地就在这里,与我家的一块地地埂相连。从前,每一个丰收的年景,夏日金色的麦浪和蔚蓝色的胡麻花开满田野,秋后满岗子的麦垛透出丰收的喜悦。刚刚拔过的麦田里,还散发着潮湿的泥土的独特的清香,那些藏身于麦垅中的一片一片的苦苦菜便没了麦秆的掩护,赤条条地暴露出来。这时,总有闻风而至的羊群前来一饱口福,名曰“抢青”。蓝天下,田野上,山风吹过,羊儿成堆。一派“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唯美景象。
人永远都是这块土地上的灵魂。曾经的苦苦菜岗子,总有忙活的人,犁地的,放羊的,拔麦子的,薅草的,拉粮食的……那片土地上好像永远是热气腾腾的,那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也真正是一片希望的田野。
涝 坝
村子有两个涝坝,一个在庄子中心,较小,是名副其实的涝坝,时常还有我们上庄流出的泉水的补给。从前,在那些充斥着焦灼气息的夏日正午,农人们赶着成群的牲畜从田野放牧或犁地归来到坝上给牲畜们饮水。牛羊骡马们散发着热烈生命之气的汗味,争先恐后地奔向水边。那是《诗经》中的“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那是一幅传统农耕乡村诗意的图画,那是一曲动人的悠扬的牧歌。那一阙阙悠扬牧歌,那一帧帧恬静的图画,是一个传统农耕时代村庄的史诗般的记忆。
村后面有个大涝坝,准确来说是个水库,土改后全村人集体打的。到现在仍能看见东边像一座小山一样的坝堰和一线天式的泄洪口,只不过高大厚实的坝堰早已成为耕种的田地。大坝是我童年的乐园,堂哥们在那抓鱼我也跟着凑热闹,但我从来没有抓到过一条。
坝里的水是上游一个约两丈高的黄土崖上的一股清泉流出来的,从崖壁上像一条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潭,再从水潭溢出去形成一条小溪顺着浅浅的水渠流入大坝。瀑布一般的泠泠水声和水渠里的水草茵茵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曲动人的空谷乐章,一曲悦耳的大地欢歌。冬天我家水龙头冻住的时候,我和老叔堂弟还去水潭抬过水。
我上初中时,由于南华山黄石崖的水源减少以及上游芦子沟和油房院葱蒜种植灌溉用水增多,大坝逐渐干涸,成为一片良田。确是良田,有句农谚:十亩洼洼子,不如一亩坝坝子。
过了泄洪口,大坝后面,是大片的苜蓿地,原来叫“骚狐槽子”。紫花苜蓿开花时节,满塬像是一片梦幻的紫色的海洋,盛开在蓝天下,如诗如画。微风吹起,苜蓿绿茵茵地在和风中荡漾,花香草香便随着风儿蔓延开来,飘满了山坳和川塬,那是村子的后花园。我常常坐在坝堰上看着那片梦幻的花园,在想,那么大的一片咋能割完呢?
时光荏苒,不知是无涯的时间改变了这里,还是不甘寂寞的时代改变了它,现在被割得光光的了。
崖背梁
这是横亘在村子北边的长龙一样的平缓的黄土梁。土质好,适合掘窑洞。庄子上最早的祖先们或许是因为建筑房舍的便捷,或许是源于安全考虑,依梁筑院挖窑为居。如今在各式崭新气派的红瓦房后面还遗留着许多窑洞旧址。那是村里的老祖先们生存的印迹和古老岁月的见证。
曾经鸡犬之声相闻的村舍,大大的鲜艳的红瓦房早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曾经长满墨绿色苔藓的土筑胡墼墙,早被整齐的石基埂子和气派的砖墙代替了。念旧的双脚站在崾岘口宽阔的水泥路上,昔日浓烈、厚实、安详的烟火气已无处可寻。人家的大门大多紧闭着,站在高高的崖背梁上也见不到几个人,甚至一条狗一只鸡。
一条硬化路穿过崾岘口子通向崖背梁后面的几户人家,格局已大不像从前,恍如隔世,思辨半天才认出那是走过无数次的水泵房的前面。那条路边上原来有一条底部平平的浅沟,沟里有颗人头骨,白晃晃的。我们那会儿没事干的时候就相约去看人头骨,森森然很是惧怕,一个人是不敢走那条道的。经历人世悲欢离合之后,觉得生与死离得很近的,死是一个必然要接受的命题,就再也找不出当年的森然。
崖背的阳面有块掘出来的庄园台子,百年前是我的先祖的家园。崖面子下有三孔大窑,东边大约在60年前盖过两间土木结构的房子,当年可能算是豪宅了。窑洞与平房现在荡然无存了,被土拥堵的窑洞门前满是萋萋荒草。望着伙窑门口烟熏火燎的痕迹,依稀看见从前的古老缓慢的旧光阴,那一缕袅袅炊烟,慰藉着多少耕稼而还的农人的期待。
院子里果树成林。印象最深刻的大杏树,香水梨树,海棠果树,和门口的两棵高大的老榆树。现在两棵杏树依然焕发着旺盛的生命力,绿叶婆娑,树林荫翳,很长情地守护着这个古旧的院子。门口的榆树也挺着坚强的躯干,傲骨铮铮,直指云天,仿佛是最后的坚守,是对传统农耕时代的守望。那些花红树、酸青树如同倒了千年的胡杨,虬劲粗粝的白光光的枝干一如它的倔强。
我知道,她们曾经是如何地绽放过。日渐荒芜的园子里,有树在倒下;寂静无声的庄子里,有人在逝去。从树梢缝隙中透下来一束秋日的艳阳,眼睛灼热。
今天,回望那些深深烙在记忆里的一处处地方,恍如一梦。那些沾满泥土留下足迹的角落,是心底的倚靠和守望,是从容前行的底色。正是历经那些艰辛厚重的岁月的打磨,才使得这片土地上的人行得稳、走得正,更走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