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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声声

吴 娟

如草木眷恋着大地,与所有自小离家的游子一样,我深深眷恋着故乡。任沧海桑田、岁月变迁,那份乡愁一直萦绕心头,浓浓淡淡。

在暮春之时,再也熬不住那份念想,背着简单的行囊,只身踏上归程。虽说岁月已将一颗心打磨得日渐平静,仍抑制不住近乡情怯的紧张。当第一声陌生又熟悉的布谷鸟鸣传入耳畔:“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心弦被拨响。那似孩童纯真的啼哭,又似夜晚的猫头鹰古老又苍凉的倾诉,一种似从山村深处传来的凄美绝唱令人恍惚得不知今夕是何年。小时的田埂上,不止百次地探寻过它叫声的内容,奶奶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她确认布谷鸟是在催促人们不要懈怠,不能偷懒而错过大好的春耕时光。她对布谷鸟的叫声翻译是:“快点插秧,快点插秧。”如今叫声依然,门前梨树下那个等待自己归来的瘦小身影却再也无处寻觅,多想再像儿时一样,欢快地张开双臂,老远地大声呼喊:“奶奶,我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循着布谷声声,像所有念旧的树根一样,回到这里寻找我可以依附心灵的土壤。

魂牵梦绕的竹林,在静静地守候我归来的脚步。我熟悉它的每个角落,风吹叶动的声音,熟悉竹林在阳光下或是风雨里的色泽和气味。事隔二十多年,依然能准确地找到当年借助哪几棵竹竿做过空翻,在哪处荡的秋千又摔倒在地上。记得当年悄悄拿了母亲床头的小说,坐在竹林里痴痴傻傻地看。痴痴傻傻地发呆,望着竹林的末梢,顺着阳光的方向,望天畅想:天有多高?为什么能长成那么好看的蓝?我可不可以有翅膀?

如今,安静地泊进竹林深处,拥抱粗壮的老竹,抚摸它凉滑的竹叶,看春笋冒失地生长。顺着竹梢和阳光的方向,依然习惯性地抬头望天。我似乎长了翅膀飞离了故土,一直在试着努力向上。几十个年头过尽,却一直没能飞出竹林这一片高深的天蓝。

在会爬树的年龄里,坐在一棵板栗树的三叉枝丫上朗读,再次看到它时,只剩树桩。也许谁也无法理解一个人对一棵树的感情以及跟它有关的对朗读的痴迷。多少回梦里,坐在上面,如同坐进摇篮,听着大自然揉进心肺的声音,我大声朗读,读给头顶的蓝天,读给我的竹林我的村庄,读给伴我长大的板栗树。如今,我回到了它的身旁,却只能细数它一圈又一圈的等待,轻抚它残存的树桩和无尽的记忆。我不知道,会为自己的迟来而懊悔多少个春秋。也不知道,如今没了它高枝上天籁般婉转成曲的风声鸟鸣的伴奏,我又如何再尽情地朗读,明月般心境下的朗朗书声,要从哪来,能与谁听?

走进当年聚集农户最多的土库屋,原来的住户早已全部搬离。蜘蛛网结满雕梁,灌木寂寥地长,守护着半掩半开的陈旧窗棂,守护着一屋消散不尽的陈年往事。早先的窗内,有本家叔叔梦里高歌:“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唯一的亲人——他的继父开始张罗起他的婚事,为他娶回一个美貌姑娘。那姑娘不似林妹妹的多愁善感,却像了史湘云豁达开朗,生儿育女,成就一段佳话。如今这位阿婶住进旁边新建的楼房,再见她时,乌黑的长发已花白,笑容还是那么亲切,新添了长辈的温和。燕子仍在绕梁呢喃,它在每个春天里把这美丽的故事翻新重唱,冲淡岁月在村庄里刻下的沧桑。

孩童纯真的眼神,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原本自己也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啊,在春夏里赤足嬉戏,任泥土细细滑过脚丫,享受着村里的炊烟,沐浴小山村的四季风雨,懵懂地长大,又懵懂地离家。集结成群的小伙伴,到山上采来大把娇艳的杜鹃花,轻轻地拉下花瓣、吹去花蕊,再放进嘴里慢慢品尝,它与路边红红的“素梅”一样,带着甜甜的滋味和清香。伙伴们在村前老樟树下捉迷藏、过家家。拔些小草当青菜,拾来瓦片作红肉,破碗破砖破铁皮,玩不尽那些异想天开的游戏,数不清张三李四的顽皮。那些伙伴,如今各自散去,唯有老樟树还守在原地,枝干上的野生姜在布谷鸟的叫声里一年年、一层层地长。

村间的那口水井,养育我长大,它清澈了几十年还是几百年,不得而知。任脚步来来往往,任日子在炊烟里流动,任多少深情的目光将它细细打量,以不变的笑容和姿态默默站成老者的形象。村庄洗衣的池塘很有特色,安身在大大小小的水田中央,这里是村妇的集聚地,也是大小新闻的中转站和传播台。那里倒映着我曾因失足跌落的恐慌,还有被一只大手飞快拎起的记忆。如今,水井和水塘村民们都不用了,但它们怎么看都像故乡深邃的眼睛,不动声色,却百事洞穿。

夜晚,躺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枕着水田里微微荡漾的月光,伴着田埂上经久的蛙声,任晚风吹走漂泊的疲惫。卸下层层包裹,在故乡宽大的胸怀里,静静地疗伤,清空内心的繁杂和困惑,与她沉入一夜无梦的酣睡。再随着村庄一同苏醒,醒在霞光里,醒在农夫于田间小路敲响土地的足音里,醒在轻轻、柔柔的炊烟里。

在村后的山间公路上再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晨跑,便有了全新的心情去聆听布谷鸟委婉、深远的啼唱以及耕牛在清晨的农田中深情地哞叫。

刚插下的秧苗经过一夜的适应迅速焕发生机,会在水田里深深扎根,再尽情壮大。一只在陆上艰难行走的小青蛙,我小心翼翼地协助它重回水里,水是它的故乡,它需要回到那儿去调整和休憩,尔后重新上岸。

我知道,我也仍需要重新上路的,继续去探索天为什么长成那么好看的蓝。在岁月的层层磨砺中,只是再也不会忘记:苍茫的大山深处,奶奶坟前的树林里,在每一个春暮夏初,布谷鸟会长长短短地婉转啼唤:快点插秧,快点插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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